死了,保证来这里陪你,和那些‘死友’在一起,到那个时候,我也‘死不全尸’了,你也不会在意这一点吧。”吴山找了一块抹布,擦干净地上的烟灰,提着塑料袋子,最后看了一眼,关了灯,离开冷藏间。
穿过暗室,吴山的心情才恢复过来。这十几米的距离,在老人看来就像两个世界,他把他的愿望在那里实现,并在房间的寻找结果。暗室和冷藏室是不同的,它形成一个过渡,他回来了,打开那扇冰冷的房门,而一小时前,他记得摄影师推开的是另一扇,现在它被关上了,一声沉痛的钝响,金属体之间互相磨擦,他的记忆残留在那块发光的门板上,它现在关上了,亮光也跟着消失,他需要尽快找到摄影师的藏钱之处——这样的结果令他心烦,他在客厅扫视一圈,那种紧张的感觉又出现了。
他查看了客厅内所有的抽屉,感兴趣的只有一个打火机,银制的,正面一个捰体女郎,背面一个暗红色按钮,幽蓝的火苗,吴山觉得他不该对它感兴趣,可他想把它带走,他装进口袋,来到摄影师的卧室。
抽屉都锁上了,吴山一阵窃喜。正当他把钥匙塞入锁孔时,摄影师的手机突然响了!他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拉了一下,一点都不痛,却令人难受。吴山望了一眼客厅墙上的时钟,已经深夜一点半了,什么人会在这个时候来电话?“他妈的,神经病!”由于烦躁,吴山骂了起来,眼睛盯着塑料里闪烁的蓝光,突然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他张着两臂,也不敢走近,可不走又不行,那铃声催得他难受,一声比一声刺耳,像一篇泣血的悼文。正在左右为难时,铃声又断了。
吴山像冲出包围圈的士兵,猛地扑到沙发上,解开塑料包,拿出手机,刚关机,电话响了!
“妈的,到底怎么啦?你究竟想怎么样!!”吴山喊道,猛然又醒悟过来,手机是不能关的,一关机,对方就知道这边有人,据此,此人更不会善罢干休。这样一想,吴山又开了手机,躺在沙发里,痛苦地闭上眼,心里祈求铃声快点结束。不料,几声之后,录音键开了。
“——我是”鬼谷子“,原谅我被你打扰,是我的朋友,请留言,我尽快回复!”
“老鬼呀,我是‘地鼠’,你跟我玩什么虚?手机也不接,一星期了,连个人影都不见,喂!你屋里的灯怎么亮了?你他妈赶快出来接电话!听到没有!”——看来,此人会使诈。
吴山以为他真看到了,连忙埋下头,屁股几乎贴到了地板。幸亏离得远,否则就给发现了——想到这里,吴山吁了口气,一面责怪自己不细心,要是早掐了电话线,现在就没这个节外事了。
“喂,快滚出来!别装孙子,你他妈的又在j尸?喂?喂?听到没有?我有个大买卖!你不是一直想要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尸吗?我找到了一个,这女人死前是一个小学老师,发现丈夫有了外遇,一气之下,割腕自杀了。听说你这里替人保存尸体,女方家托人找我……你看,生意上门了,你倒躲开了,这女人,我看过了,要是活着,那皮肤,你摸着都担心划伤了……好吧,我先说到这,明天一早等你的电话——”
声音断了,吴山连忙跑过去,一把扯断电话线。现在,他终于可以放心做自己的事了。
卧室的空间并不大,吴山决定先从最简单的地方入手。他打开衣柜,翻开所有的衣袋、每一个包装盒、被子、行李箱、每一处角落、枕头下、书厨、木柜,甚至墙壁,可都没有发现,最后,只剩下摄影师的办公桌了。其下的两个抽屉都是锁上的,吴山翻找了半天,终于打开。他抑制着兴奋,一点点查看。令人失望的是,他只寻到两千多块钱。这和摄影师刚才说的数字悬殊太大。看来,一定有其它藏钱的地方。吴山迷惑了,在哪儿呢?他重新回到客厅,陷入苦思冥想的烟雾中。
吴山站在屋子中央,最后,他把注意力投到床上。
假如地板不是空的话,只有这个地方才能藏下那么多钱。他小心地掀开床垫,下面的床体也是空的,他的双手在床垫四周仔细摸索着,在它的尾部,吴山同志发现了一个拳头大的洞口,他慢慢地伸进去,不错,他的手指首先触到了一沓纸币!他的心脏猛然狂跳起来,是一万元,他前后掏出了八沓,整整齐齐摆放在脚下。这时,他的手指有些累了,由于极度的兴奋,他的嘴唇发干,苦丝丝的唾液布满了舌苔,回到客厅时,他几乎认定这是一场梦。待吸完了两支烟,重新回到卧室时,纸币仍然老老实实呆在那儿,它的颜色和花纹唤醒了他对现实的感觉。吴山生怕这种感觉再一次消失,他匆忙找来一个纸袋,把它们一沓打放进去,他抚摸着,感受它的充实,对于萦绕于心的恐惧以及血腥的回忆,此刻,他断然抛弃了。房间的光线在他的意识里逐渐模糊,吴山把纸袋丢在沙发上,脱了黑手套,在卫生间洗了脸和手,紧张感消失后,疲倦袭来,他看着镜中的老头,一种比恐惧更可怕的孤独感牢牢困住了他:他现在去哪儿呢?
已是凌晨三点了,死寂的气息使屋子显得更为空旷,他的目光四处游动,渴望在某一处找到它的寄托,可更多的时候,静止把目光圈在某个昏暗的点上,他回避不了,他想把思索带到另一处,可每一个点都是相同的,他越来越发现自己失去了归属感——由于他杀了人,他意识到自己的与众不同,他无法将自己归于那类无辜的人群中,因而,他的失落也成了某种必然。
此刻,无论他如何回避,事实都不可避免地证明了他的“有罪”,当然,他可以把这一切假定为对生存的一种反抗,但是,反抗的形式有千万种,杀人是罪孽最为深重的一种。对犯罪的认识,昔日模糊的认识此时突然清晰起来,杀人之前,他的预想大都限于对杀人过程的掩蔽(他极力避免可能出现的蛛丝马迹),对于如何逃避杀人的罪恶,他的模糊认识一度使自己陷入异常慌乱的境地。
吴山收回目光,来到沙发上,闭上眼。
沉闷空气使人的情绪很难平静下来,记忆中弥漫的血腥、剔净的白骨、血衣、铁硬的尸体、少女的毛发、打开的胸腔、腐烂、臭、白色、眩目的灯光、烟蒂、空洞的嘴、暗室的骷髅、分尸的利刃、铅色、红与黑的混和物、走廊的不安、酒的倒影、烟雾、床单和杂乱的果皮、铃声与人影、一个死亡摄影师的反常遭遇、黑的吻、镜框、柠檬香型、衫衣里的打火机、卡片、门板的交合声、水笼头的声音、擦地板的声音、上楼的脚步声、谈话、笑、裤带与内衣的亲密接触、谁给了我仇恨?、杀手小传、一个贫民的逃亡是如何进行的?……
黑手套重新带上了。半小时后,吴山的信心复活了。在卧室,他收拾好每一件衣物,包括床单和床垫。地板也擦拭干净,烟灰倒掉了,脱了自己沾满血迹的衣裤,换了摄影师的,同样,他的鞋也换了,是摄影师的一双平头黑皮鞋。后来,他在衣柜里翻到一只黑色旅游包,他拿出一沓钞票,放在自己的外衣口袋里,余下的用报纸包好,套上塑料袋,放在旅游包里。为了充体积,吴山又拿了酒柜里的一条香烟,一瓶白兰地,另有一件未拆的灰蓝布纹衬衣。这时,吴山隐约听到公鸡的啼叫,再仔细看时,已是凌晨四点了。然后,他找了两个黑色塑料袋,把所有准备扔掉的衣物放进去,熄了灯,在门内静听了一会,没动静了,他才走出来。
刚下楼梯,吴山发现自己还带着手套,他暗自笑了一声,同时又觉得有某个细节漏掉了,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天色尚早,楼道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到处是清凉的雾水气息。出了a座,吴山回头看了一眼,从一层到顶层漆黑一片,水银般的月光牵引着他的影子,过了紫石街,吴山出现在一条零乱的小街上。不远处,有一个清扫工的身影。吴山停住脚步,转身进了一条灰暗的小巷。东方露白时,吴山来到一座石桥上,望着暗绿色的河水,它的流动和他现在的感觉一样沉重,河水的方向模糊不清,似乎在无力中预示了他的将来。桥的两边是城市里正在凋败的树叶和花草,几只白菊异常醒目地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吴山望了望两边,听到口袋里沉痛的感觉。河水的流动在他看来大概已生了铁锈,将血衣丢下去,天一亮就会有人看到它刺眼的血腥。再说,目光所及的远处,已散见到几点灯火了。吴山犹豫了半天,最后决定继续朝前走。当天色渐渐亮起来时,梦游般的行走令他十分疲惫,广场上已有晨练的老人,偶尔有年轻人跑步经过,他们的身影生动而充满活力。胡同口,早点的热气冒了起来,闻到饭香,吴山几乎走不动路了。
1o月19日清晨,吴山把装有血衣塑料袋扔进路边的垃圾筒,然后扑向一百米开外的早点摊。6点半钟,塑料袋被垃圾车运到城东郊的“胜利治污厂”。填饱肚子后,吴山在一个偶然机会选中了离“东方红医院”一巷之隔的“美人鱼旅馆”。当他失忆的儿子穿过这条小巷时,因为一个瞬间闪现的背影,吴山的生命最终被一阵纷纷扬扬的纸币卷走。
第二十七章
一周后,胡花荣做完了第三阶段的实验。
有关被实验人的去留,经过一番小规模的争论,初步意向是“转移”。当时,恰好有几家夜总会和俱乐部招聘年轻女子,他们看了胡花荣的简历和模样,感觉太老了,客人都喜欢年轻的。于是院方替胡花荣做了整容手术,医生用针管抽去了胡花荣皮肤下的脂肪,同时做了生殖器紧缩手术和基因植皮手术,4o多岁的胡花荣看上去不过2o来岁。于是,这个“失忆人”便被一家叫“夜来香”的夜总会收用,成了一个“坐台小姐”。芯片的植入技术极大改善了人的适应能力,很快,许多夜总会都与院方建立了良好的业务关系。胡花荣从此步入“消失之途”。
为了获取实验的第一手材料,医生通过计算机芯片和人体内的芯片进行记忆的删除和添加,以达到完全左右人意识的目的。在此期间,胡花荣换了三个实验室,她的实验经历被12号记录在案,12号也是为数不多的几个见证人之一。可是,随着实验人的不断增多,作为第一个有此经历的女人,她的信息已被完全删除。任何人通过任何渠道都不可能获得实验内幕以及胡花荣的下落。在医生们看来,胡花荣不过是一个听凭他们指挥的“肉欲机器”。通过实验,他们无限膨胀了个人私欲,以达到完全摧毁个体反抗的能力。“自我”一旦消失,附着其上的一切也就荡然无存。医生们笑嘻嘻地观看每个人的隐私,对于因实验所产生的罪恶毫不在意。对于他们来说,重要的是实验本身,而不是它的结果。
临出院的那天,主任(具体哪位主任她已没了印象)拿出胡花荣和院方签订的合同。主任说:“院方已按照合同的规定支付了三个实验阶段的全部酬劳,他们汇入的帐号和存根都附在合同的附本上。”胡花荣看了一眼,没有任何表示。主任在心里骂了句“白痴”,走到女人身边,指着她手里的合同说:“我的工作完成了,如果没有疑问的话,请在这里签个字,画押也行。”
女人有些茫然,她睁大眼睛,傻乎乎地盯着主任。
“这里,对,就这!”主任指了指,目光在她的身上游移不定。
胡花荣木然拿着钢笔,在合同的下方签了自己的名字。
“对,再画个押。”
女人又按了一个红指印。
“好,程序结束了。”主任舒了口气,迫于一种“同情心”的驱使,他交代了院方对她的处留意见。
“另外,本着对实验人的将来考虑,我们替你安排了一份舒适的工作,嗯,这方面的手续我已经替你办妥了,也需要你本人在这里签个字——”主任说完,从抽屉里拿出另一份合同。合同一式四份,上面密麻的铅字令人头晕目眩。
“你只需签个字就行。具体细节我们已经帮你审过了。没什么疑问的,签字吧。”主任将合同递给胡花荣。他看着她木然的手动了起来。他看着她手指的颤抖,不禁心花怒放了。
“下午三点,他们派车来接你。现在嘛……才十点钟,我请你喝一杯吧。”主任的脸上浮现出暖昧的笑容,他走到里间,忙活了半天,才端了两杯红葡萄酒。
“祝你早日康复。”他说。
胡花荣动了动嘴,想说点什么,可随后就不动了。
“来,干杯。”
高脚杯响亮地碰了一下,主任一饮而尽。女人也学着他的样子,一仰脖喝了下去。不多一会,她的心便狂跳起来,心里有抑制不住的念头。跟着,她感到有一只手把她托了起来。她想挣脱,可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四肢好像融化了一般,附着它身体的部分看到了天花板的晃动,一些糊涂的动作抹了她一身,令她轻微的反抗竟然成了做作的顺从。跟着,她听到几声浊重而零乱的呼吸,强撑的眼皮重新垂了下来,她意识到这屋里只有两个人,她和他,主任在她的身上动作着,不时听到一两下钝闷的捶打声。不久,她昏昏然睡了过去。
醒来后,一切都不可避免地被人重复了。
在这个以繁衍虚拟著称的世界,女人的命运不知被复制了多少遍。“他们”通过对芯片暂存数据的删改,人生便被一遍遍的刷写,安装、运行、提示、指令、完成、存入、编辑、属性、工具、面板、读取、清除、插入、样式、模板、链接、拆分、放大缩小更改、显示路径指定……无数人的生活和人生便被这样选定并粘贴,“个体”的意义微不足道,重要的是程序的编排、记忆体的重新设定。胡花荣睁开眼的一瞬间,模样使房间变了,同时,她的发现使嗓音也变了,而另一种相反的东西——她的感觉,已被芯片的力量完全控制了,她只记得现在(像爬虫类),对未来和过去毫不关心,或者,芯片将它们挤出了空间,在逼真的现实面前,她的双眼空洞无物,仿佛吞没光线的黑洞——宇宙中,没有任何力量可与之抗争。
镜子里,站着一个赤裸裸的男人。
这时候,男人在穿衣服,她看到了,他的肌肉用力地屈紧放松,颜色在衣服上留下一块块跳动的花纹,正如水纹在河面的行走一样,房间是它现在的样子,不久之后,它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他转过身,镜子里看到的是他的背面,他走过来,朝着她的方向,他的目光在他的身上交织着,光线以一个倾斜的角度刺向玻璃的反光,两股光线在空气中碰撞,最后,它们在镜片上呈现出几个黑点。胡花荣望着正在穿衣的男人,她的眼神好像只限于观看,正常人可能引发的行为和心理,在她那里已经固定为某个特殊标志了。的确,爬行类对自己的巢岤最为关心,这一点有别于胡花荣,周围的世界在她的眼里消失了区别。
男人关上门,看都没看她一眼,走了。
胡花荣孤零零地坐在床上。黄昏了,她像一个等待指令的光标,一旦进入程序,除了等待,没别的选择(也许她自己并未知晓)。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在光线的衬托下,她才发现自己也是光裸着身的,身下的分泌物已然冰冷,刺激着因为温热仍然有所感觉的皮肤。许多问题在她的嘴边等待,可她不知道如何回答。没有提问,自然没有回答,在长久的等待中,胡花荣慢慢有了发现——一张躺在枕边的服务卡:
服务号ooo557
秦湘莲
“秦湘莲?”女人翻开卡片的背面,上面写着:温柔、娴静,处子般的呻吟,极度的紧缩体验,忠贞不渝的x爱体式,自虐般的肤色,淹没型高嘲平台。凡成功的放纵型男士,皆可优先选择。ooo557号属上品,优惠期内,谢绝打折。
“谁是秦湘莲?”胡花荣不禁自言自语了。
“是不是我呢?”女人突然有了这种感觉。
“胡花荣又是谁呢?”过了一会,女人从自己衣袋里翻出两份合同。
“我不是胡花荣。”女人肯定了她的感觉,把合同纸扔到了门后。
“我是秦湘莲,也是ooo557号。”很快,她的“自我”意识确立了。那个叫“胡花荣”的女人,被一个瞬间拟定的“符号”永远埋葬了。天色渐渐暗淡,晚餐时间一到,吞咽的快感不久冲淡了她的疑虑。餐厅小,可就餐的次序很好,五个人一组,大家默默地咀嚼饭菜,不时用眼角瞟一眼邻座的姿态。虽然没有任何的禁令,可相互之间的交流似乎是不被允许的。午夜时分,夜总会有一顿加餐,从现在开始是夜总会的黄金时间,她们被安置在各自的房间内,等着门铃的通知。
在n3城的夜总会,服务生可以随时调换。时间也不长,胡花荣(我们姑且这么称呼)已被调换了七次,她的行踪简直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谜”,甚至夜总会的老板都无从知晓。当然,这里也包括“迷春院”。两年后的一个雨天,胡花荣把一个喝醉的男人送上车,在她打开车门的一瞬间,浮动的雨伞突然抛给她一个幻觉:这个场景也许在很久之前的某一刻出现过,也许是在她某个残破的梦里(梦境还不能被完全洗掉),那颜色和流动的人影刺痛了她的神经。胡花荣借口男人醉昏了,要求陪他醒来。结果,男人把她带到了他的床上,那一夜的窗外突然显出另一番景象,无数流动的车影以及暗夜里不眠的灯火给了她一些微妙的启示。男人满足后,对她说出了真相,但真相本身并不能挽回她的记忆。女人第一次为失忆留下悔恨的泪水,并要求男人带她离开这个城市。男人的回答令人失望,他说她是逃不掉的,假如明天有人来找她,他可以告诉他们,是他的坚持,她才留下的。女人的体内植入了一颗麦种大小的跟踪装置,即使她跑到天涯海角,他们一样会找到她。除非取出那个装置,可惜,他刚刚说了这个设想,外面就响起了敲门声。毫无疑问,女人又被带回了夜总会,事后才知道,那个跟踪装置,除了发出持续的脉冲信号外,还具有监听作用。女人重新做了一次洗脑手术,那之后,她整个的人,成了一页空白。
随着冬雨的临近,黑暗越来越变得不可捉摸。12月,雨水在变化的光线外飘落,室内却是沉闷的、毫无质感的灰暗流体。女人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凋败,没有人记得最后一次“突变手术”的具体日期,胡花荣回到夜总会的那天晚上,走廊里满是惊声尖叫的女人,监护人员将她们的嘴封上,拖到迷宫般错乱的暗房里。胡花荣朝前走时,尖叫声逐渐弱了,有人替她推开房门,她看到三个男人笑着看她,一个男人朝她挥了挥手,身边的工作人员退了出去。接着,她看到另外的两个人朝她走来,他们的笑容在她的记忆里找不到任何答案,她任由他们脱光了衣服,躺在他们中间。
这就是她的状况——服务对象由一个男人改为三个甚至更多。
这是对她的惩罚,这种惩罚,似乎和收入以及身体状况成反比的。
那个冬季的每一天,女人都被叫到某个牢笼般的房间里,满足付费人毫无节制的纵欲。她的身体很快跨了,重植两次的皮肤也已失去了光泽,她的紧缩和呻吟不再引起纵欲人的兴趣。当夜总会为她的前途担忧时,疾病和寂寞也在折磨着她,她的大腿和荫部长了一层红色的泡疹,而脚心的溃烂仍在继续,当病痛袭来时,她恨不能咬断手指。每次“服务”之前,夜总会都给每人发一包药粉,融在水里清洗皮肤,泡疹很快便消失了,溃烂的痛楚也有所减轻。可几天后,它们会再一次出现,病痛也在加剧。跟着,药粉的份量也在增加,可效果明显不如从前了。其实,比病痛更为可怕的,是内心的寂寞,在这里,没有朋友和亲人,娱乐也少得可怜,除非生意不好,否则是看不到电视的,更没有报纸杂志,由于睡眠很晚或是服用了迷幻药,一般人都到次日的中午才起床,胡花荣在下午3点钟才起来,未到黄昏,她的第一个客人就到了。工作一直要持续到凌晨五点,最后,她甚至连自己在哪都忘了。这种崩溃般的超负荷运载,已将她死前的健康统统耗光。这个时候,出于身体的一种本能,她已经听不到体内器官的消化之声。当她来到“平桥渡口”时,她的心跳在想象中已停止了两天。
“平桥渡口”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古老的渡口。两侧是云山的支脉,要走水路,云山的最高峰离这里仅3公里的路程。把机动艇靠在浅滩处一个探出的码头上,人沿着铺满鹅卵石的山道曲折向上,云山的山峰便在一片如雾的白光里呈现出来。由于渡口年久失修,再加上这几年的雨水多,如今的渡口只剩下有限几根直立于水中的枯木了。胡花荣最后出现在人世间的那天黄昏——潮湿的空气似乎预示了这一年的秋雨又将有始无终了。时间定在18点1o分,女人左右看了看,没有异动的人影。在这里等人注定是没有结果的,可“迷春院”为什么叫她到这个地方呢?她从皮包里掏出粉盒,小镜子里,她的脸色已没有午前的光亮了。胡花荣在心底默默将这一切归结为河边的晚风。
她拿出粉刷,小心擦着脸颊。
河边,一截朽木突然栽入水中。女人听到了,停下动作,朝前走了两步。
河面上,除了荡漾的水波和浮动的落叶,并无其它异物。
腿间,痒痛又开始了。野渡无人,胡花荣扭动双腿,用膝盖骨磨擦着腿根。跟着,一群落叶悄悄来到了水面上。女人朝前又迈了一步,一尺远的地方,那截朽木突然从水底冒了出来。这时,她忽然感到身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袭来。冷风里,几乎是一瞬间,她感到体内的热量一下子被抽空了。
四周没了声音。
她想知道点什么,可惜晚了,她感到身体抖了一下,接着,女人“扑通”一声栽到水里。
身后的树丛里,一个人影闪了一下,忽地不见了。
第二十八章
绕过几条街后,轿车在“东方红医院”的实验楼前停了下来。
“你们不是说,要到学校走一趟,为什么不去?”吴三更注意到医院旁边是一个集贸市场。熙熙攘攘的人流,吆喝声此起彼伏。一个女人将玩具熊挑在旁边的树梢上,粗短的身子藏在树荫下。隔墙的胡同里,立着一块长方形牌匾:美人鱼旅馆。
“没这个必要了。”秃顶说。
“毕业手续我们都替你办好了。”女人说。
“毕业手续?那是下半年的事呀。”吴三更直起身子,心里突突直跳。
“好了,下车吧。你先带他进去,我在这儿等你。”秃顶一副平静的面孔,由于言语的冷漠,他的坐姿甚至有些僵硬。吴三更慢腾腾下了车。毛毛走在前面,丰满的屁股摇来晃去。吴三更望了望楼体上无数个方格窗子,蓝玻璃上,反射光令人晕眩。他皱着眉头,感觉周围是一个复眼世界。
d座,地下室三层,电梯轻微一声钝响,门开了。
女人刷了密码卡,紧闭的电动门哧地一声,也开了。
“这是什么地方?怎么没有医生?病人呢?为什么一个人也没有?”
毛毛突然停下了,“喂,你能不能少问几句?你以为这是随便问的地方吗?”
吴三更心里一沉,女人态度的转变真令人惊奇。“怎么啦?我不能问吗?”
“跟你实话实说吧,”女人边走边说,“我也不清楚这是什么地方,我的任务就是把你送到这里,你刚才的问题已经超出了我的回答权限。”
“权限?”吴三更想,“这不过是一个借口,谁知你们安的什么心?”
又一扇电动门开了。吴三更回头时,突然发现来路已被颜色和样式相同的走廊代替了。为了跟上毛毛,他紧走几步,四处寻找可以记下的标志。可恨的是,房门和出口都没有明显的标识,毛毛又怎么认得的呢?后来他才发现那些横竖不一的箭头,它们的颜色和方向暖昧而模糊,一晃而过的印象根本不可能保持很久。当他们走到一个“t”字型交叉点时,女人停了下来,身后的男生正为他草率的瞬间记忆懊悔不已。
一个年轻的护士推门出来,对他们点点头。毛毛从文件包里掏出一个信封。
“你可以进去了。这是你的毕业证书。从现在开始,你就是x—4大学自动化系的一名合格的毕业生。恭喜你!”吴三更和毛毛握了握手,看着她消失在走廊尽头,他的感觉怪怪的。这时,年轻护士跟他说了句什么,吴三更沉浸在遐想中,并未留意她的话音。护士说完后,自顾回到房间里,他回过神时,看到的只是她不断前移的背影。
“这是人事部的戚主任。”年轻护士介绍说。
“嗨,戚主任,你好。”吴三更握了握手,捡了一个靠前的位子,坐下。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中胖,微红的手掌,嘴里包了金牙,厚唇,小眼睛,穿着斜纹花边的白色t恤,他直起身时,突起的腹部让人想到某些以基因饲料为食的家畜。年轻护士端来一个瓷杯,水温不高,茶叶仍然蜷成一个个褐色的团,吴三更放下它,目光落在戚主任面前的简历上——“很好啊,我们医院,就缺少像你这样品学兼优的学生。”
吴三更怀疑眼前的这位主任是不是吃了某种催q剂,要是他提出今晚来点刺激,比如同性茭欢,吴三更倒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惊讶。从个人习惯上讲,吴三更善于对付那一类明显带有攻击、嘲讽以至挖苦的泄洪般人话,面对恭维、赞美、或是假惺惺的奉承,他感觉自己竟成了一只打磨过的气球——随你怎么吹,总有某个地方将他一肚子的怨愤扑的一下排出。此刻,他正体验着这种美妙的干瘪。
“说实话,像我这样的人,对程序一窍不通,简直就是一个‘睁睛瞎’;以前,这们这里也来过几个软件开发人,可我对他们的印象并不好——除了跟你砍价、从口袋里掏钱外,他们什么都不懂,当然,更谈不上职业道德,他们全是一个个吃得半饱的垃圾桶!……”
“戚主任,我想,你会感到失望的,我并不比他们吃得饱——”
“好了,第一次见面,你就不要谦虚了,虽说谦虚是一种美德,可过分谦虚就是一种罪恶了。”
“戚主任……”
戚主任扬手止住了他,他的脸上,堆着那种因过分自信而夸大了的笑容。在这个温室一般的房间里,窗台上的植物全都叫不出名字,它们狭长的叶片错落无致,光亮的颜色掩蔽了人对灰尘的回忆。当笑容消失后,两个男人开始吸食同一个牌子的香烟。这是头一次,吴三更感到了某种无法抗拒的默契。烟雾挥之即去,可留在舌苔上的苦涩的尝试,驱除了他初来时埋藏许久的不安。
“医院决定,由你负责程序室。这是合同,在下面签个字吧。”
“戚主任,我还没有发表个人意见呢。”吴三更笑了笑,有点意外。
对方并没有收住话音,而下面的话已经考虑到吴三更可能的疑问了。“这是院方经过周密分析才做出的决定,我只是人事部一个徒有虚名的小主任,我的手下也就一个护士——你刚才也看到了,所以说,我不过是这个‘决定’的实施者,据我所知,你是这个‘决定’的唯一对象。要么你留下,要么,从头开始。”
“从头开始?从头开始是什么意思?”
“对于每个词,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理解,这个‘头’,可以说学业,可以说工作,也可以说人生,不过,我侧重于生命。”
“可生命只有一次呀。”
“每个人对生命的理解是不同的,或许有人会认为,没有生命是最好的……”
吴三更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我们不能认为活着就是有了生命,死了就没有生命;生命体现了意义,只有意义才是它的本质。在我们这里,生命的形式是独特的,一夜之间,你会拥有许多次重生的体验。不想尝试吗?”戚主任盯着他,吴三更的感觉——哲人般的演讲使他看到了一个吞噬生命的黑洞。几天前的经历,“迷春院”里,西子对她手臂上植入晶体的展示——浮现在眼前。
“你们要在我身上做实验?绝对不可能!”吴三更反抗了。
令人奇怪的是,戚主任并不以为然。“她们是她们,你是你。你是院方的一名正式员工,跟她们总是有区别的。”
吴三更没想到,在o2城发生的事,在这里被重复了。更令人惊讶的是,戚主任好像不以为然。
“我想回学校。”吴三更沉默了一会,冷冷地说。
“你已经毕业了,回学校干嘛?继续深造?没这个必要了,学校里教的那些玩艺,在这里一文不值,况且……”
“一文不值?那你们为什么选择我?”
“院方的决定肯定有它的道理,作为执行者,没有理由知道。”
吴三更越来越发现,他正在和一个左右逢源的诡辩者交谈。“决定”是什么?无非是一个貌合神离的默许姿态,在多数人同意的情况下,少数人的言行只能“仅供参考”,甚至被抵制和排斥。“决定”拟好后,它的执行似乎被看成一种铁定的规律。没有人(也没有资格)同它反抗,“决定”是唯一的,它只需你的承认,别的一概不要,可承认是要以彻底的行动为代价的。在对方冷静的逼问下,吴三更找不到一条可能逃避的捷径。最后,他只好采取正面接触了。
“我……可不可以……拒绝?”
戚主任极其痛苦地闭上眼,双手插在头发里,后来又移到脸上。好半天时间,他的眼睛才在指缝间露出来。仅仅是一种象征性的恼火,可在吴三更的耳边却是惊涛拍岸。
“不可能!我说过,不可能的!听到没有!!”
然后,这声音突然低下来:“吴三更同学,你再考虑一下。”
往下,他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是喃喃的恋人低语:“接受‘决定’总得需要一个过程,对吧?我们也不急,在允许的情况下,我们之间的对话同样可以‘从头再来’,我相信你会接受的。另外,医院给你腾出了一间空房,45平米,空间不算大,可被褥十分柔软;这是一个月的饭菜票,拿着,如果需要工资,跟我说一声就行;这是衣食住行手册,违反规定的,这上面有处罚规则;这份合同,我先替你收着,下次来,别忘了带支钢笔。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钥匙在护士那,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今晚,我要住在这儿?”
“要是嫌房间小,我再想想办法,或者……”
“啊,不是——”吴三更咽了一口唾沫(意义的箭矢愈发难以抵达目标了),他深怕戚主任的坏脾气又要发作,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表达,末了,他只好用一句无关痛痒的话打发:“晚上,有地方玩吗?”
“当然有。不过,我看现在不如把合同签了,这样,我轻松,你玩得也高兴。怎么样?”
“明天吧,”吴三更沉思了一会说,“反正我也跑不了。学校那边,我还要联系吗?”
“不用、不用,一切手续我们都替你办好了,请勿操心。”
“送我来的一男一女,他们是做什么的?”
“他们也是x—4大学的毕业生,比你早四届,从去年开始,一直负责院方的应聘工作……”
“那个‘确诊通知书’是怎么一回事?”
主任刚要开口,电话铃响了,他扬起手掌,示意吴三更停下来,然后,神情严肃地拿起话筒。只要与自己无关的话题,吴三更从来不做任何表示。主任的冷漠或许是对的,话筒里不断听到对方声嘶力竭的喊叫,可戚主任仿佛一根木头,手握电话,一声未吭。最后,正当对方叫得正欢时,主任啪的一下挂了,然后又拿起来,放在一边,让盲音美妙地跳跃。
“刚才说到哪了?”戚主任歪着头问。
“噢,说到‘确诊通知单’了。”吴三更提醒道。
“‘确诊通知书’?”主任的十指重新回到头发里,他扭曲着肩膀,双手覆盖了眼睛。
“他们还提到我父亲,说他得了‘脑细胞坏死症’,‘确诊书’上说,这种病的遗传率非常高,所以,他们让我做进一步的检查,以确保……”
这时,年轻护士推门进来,将一沓文件放在桌子上,然后伏在主任耳边,一阵低语后,面无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