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出去了。
“对不起,吴三更同学,我现在要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关于诊断书的事,放在下次讨论吧。这个……合同我先收起来,你明天……对,你明天什么时候过来?”
“下午吧。”
“下午?几点?”
“三、四点钟。”
“尽量早一点,我明天下午可能还有别的事,要是我不在,你跟护士说也行。”
“刚才那个护士?”
“她叫金美玲,工作号1o9你先到她那里领钥匙,有什么其它要求,可以直接跟她讲。1o9号是一个称职的护士,她会满足你的。”戚主任把他送到门口,关门时,吴三更看到他的笑容还留在脸上。
领了钥匙后,吴三更来到自己的住处:宿舍区8号楼,4o1房间。屋内已收拾妥当,简单的几样木制品,一条洁净的白床单,光亮照人的复合地板,粉刷一新的墙壁。办公桌上,一台崭新的台式电脑,护士说,这是资料库的一个终端机,使用指定的程序员密码就能登6,另外,本地用户可以直接访问主服务器,按戚主任的意思,让他先把一个叫“sp1k3xp”的程序熟悉一下,以便于适应繁琐的记忆删改。接着,1o9号给了他一张密码卡,并告诉他晚上七点将有一次手术,他可以通过联网的方式观看并提出看法,这次手术由一个名叫“章鱼”的程序员开启删改程序,1o9又介绍说,“章鱼”就是他现在的同事之一,另外两个,一个叫“封喉”,一个叫“浑天仪”,其中,“封喉”是组长。上个月,章鱼和浑天仪犯了一次错误,把一个女患者的记忆“原代码”删除了,戚主任警告他,假如下次再出现类似的失误,就要把他贬为“实验人”。这三个人中,章鱼的水平最高,失误最少,其它两人的水平差不多。
“其实,我并没有答应戚主任,一定是他搞错了,或者,是他自以为是的人事作风?”
“据我所知,”1o9号说,“主任的看法就是事实,他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情,起码从我来的那天起。我在他身边工作了一段日子,他除了对既成事实的准确把握之外,其它方面几乎都可以认为是缺点。关键问题是,缺点谁都有,不同的是,缺点的表现方式,戚主任的缺点是非常隐蔽的,一般人难以看清,即使你发现缺点的源头,也无法确定源头的源头是否也是缺点,因为每个决定都是医院的领导下达的,作为执行者和观察者,我们都不可能参与决议的拟定,所以,对于任何一个”决定“,我都不发表个人意见。谁会采纳一个护士的意见呢?除非他是一个疯子,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实际上,我们的工作就是”化意见为执行“,否则,换了一个上司,或是他情绪不好的时候,随便找个什么借口就把我打发了,到那个时候,后悔也晚了。程序员先生,我劝你还是无条件执行吧,这里没什么可以商量的,更没有回旋的余地,他们随意拽个理由就把你个人的思想涂掉了——我可是一片好心,念我们是同龄人,我才这么说的,换了别人,撞得头破血流,我也不会吱一声的。”
“谢谢你,金美玲。”——吴三更觉得,这个称自己是同龄人的年轻护士,看样子要比他成熟许多。“适者生存”,作为个人,即使再有个性,当他与社会发生冲突时,折衷和退让不失为上策。再说,戚主任在办公室里提到的工作待遇以及软环境都是相当令人满意的,与其为一个未知的工作奔波劳累,还不如接下这份舒适活,既能让自己安定下来,又可审时度势,进退自如。从这个意义上讲,年轻护士的一番话倒契合了他的心思。
“不用谢。大家都叫我‘1o9号’,你也这么叫吧,我听着顺耳。”
“再陪我坐一会吧。”吴三更看她要走,连忙说道。
1o9号放下手里的活儿,几秒钟的思考后,她点头同意了,并且,脸上出现了笑容。
吴三更的心情也放松下来,一个沉重的包袱卸下了,他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手指在键盘上飞走,仿佛弹奏一曲令人迷醉的情歌。在这一刻,最单调的呻吟也许是最壮观的呤唱。
erna:sanng21o4-o6o4-1115-qo328-r1122-v9369xp
erpaord: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初始化的进度栏,1o、3o、45、7o、85、99——资料库出现了,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接着,几句简短的欢迎词从屏幕下方滑过,右上方是版权以及最后一次数据更新的日期。吴三更指点击下拉菜单,选中n3城,在一个不起眼的单元格内,赫然看到x—4大学的名字,名单上,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名字出现了:乌龙女。
一股强大的内力穿胸而过,吴三更感到他体内的器官已被这不动声色的力量击碎,跟着,呻吟声盖住了耳膜,他大张着嘴,却感不到肺叶的呼吸。护士小声问道:“你没事吧。”
吴三更陡然醒悟过来,掩饰已力不从心,他索性撇开,对着无望轻轻说道:“她怎么会在这里?”
屋内只有两个人,可他明明听到这声音来自第三者,一个苍老无助的老者:“原来,她一直在这里。”
接下来,他的耳外出现一阵嗡嗡的电流声,屏幕也呈现出它本来的模样:
乌龙女:
英文名:ke11y
血型:o型
星座:c女座
出生地:sh城
出生日期:不详
三围:38、26、36
体重:48kg;身高:162
毕业院校:x—4大学生物工程系
嗜好:流行音乐、阅读、旅游、睡觉
最喜爱的食物:蛋炒饭
最喜欢的颜色:黑、白、粉红
最喜爱的电影:《午夜情人》、《湿淋淋的封面女孩》、《有鬼,请别来》
最痛恨的行为:撒谎;最喜欢的言语:真诚;最值得信赖的人:父母;最值得疼爱的人:恋人;最值得……
这份简历吴三更几乎倒背如流:不错,是她。这一刻,他周身的血液几乎停滞了。
1o9号碰了碰他的身体,用一种怀疑的语气问道:“你们认识?”
吴三更木着。1o9号看了看他,轻声说:“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了。这个女孩,我认识,在b实验室……”
“b实验室?”吴三更喃喃念着,“b……b实验室……在哪儿?”
“b实验室离这儿不远,就在花园后面的3号楼上,按院方的规定,同事之间是不允许有恋情的,我和你、你和她之间,都不可能有。明白吗?”
“这……很重要吗?”此时,吴三更已回过神来,并为刚才的失态笑了笑。
“当然重要。我也想……找一个,可他们不允许……你说,谈恋爱快乐吗?”
这样的问话吴三更还是头一回听到,不过,他关心的不是1o9号的感情生活,而是如何能见到乌龙女。
“重要的不是快乐,而是难忘,就像死后重生一样……”吴三更的回答引起了1o9号一阵长久的沉默。
这一夜,吴三更很晚才睡下。
这一夜,3号楼的灯一直亮着。吴三更在半夜醒来一次,那些窗子并未因为他而失眠,他体味到一个人面对孤独时的清冷,也许是秋夜的原故,寒气越来越留恋屋内的温热。七点钟的手术他看过了(他深信自己当初没有选择学医是正确的,他无法忍受铁器在肉体内肆虐的情景),先是麻醉,然后固定头部,计算机定位,药剂推注;接着是第二次定位,注射;第三次定位,注射;第四次……。病人的头部前前后后做了七次定位和推注,这使人想到车床工手下的某件磨具,划线、校准、钻孔、回磨。铁花四处飞溅,正如血水。当天明的曙光敲开梦境,吴三更发现自己也像做了一次手术,全身布满了汗液的痕迹。恐惧以及大汗淋漓的印象使他重温了梦里的无助,对于现实的设想在他醒来之后忽然成为一个迫在眉睫的压迫,而故事正于此时进入一种难以预料的想象之中……
第二十九章
第二天一早,吴三更便匆忙推开了人事部的房门。
1o9号正跟主任说着什么,看吴三更进来,他们的谈话突然停止了。1o9号望一眼吴三更,胸前捧着一沓资料,走了过去。戚主任迅速将目光从护士背影上抽回来,盯着吴三更的脸。
“是不是要签合同?”主任一语中的。
吴三更反被堵住了话,他双手扶着桌边,身体前倾,迅速思考了几秒钟,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你今天要来,”戚主任拿出合同,递给吴三更——“你仔细把条款看看,心里有数就行,不过,条款是不能更改的,除非合同终止。如果有附带要求,你可以填在附表中,我们执行时,可作参考。另外,本合同只有一份,你不要把字写错了。”
吴三更听了,心里不是滋味,忍不住问:“这岂不是强迫吗?一式一份,万一产生纠纷怎么办?再说,这条款的内容,必须经双方协商以后才能最终确定,可你们……这个,根本不能称之为‘合同’,至多只能算……”
“吴三更同学——”戚主任用一种奇怪的语调打断了他的问话,“暂时,我还这么称呼你吧。不瞒你说,每一个跟院方签合同的人都问过类似你刚才问的那些问题,我也都作了如下的答复:其一,本合同是由医院的决策人制定的,一经完成后,任何人没有修改的权利,包括它的制定人;其二,在合同的制定过程中,院方必然吸取各方面的意见,特别是同行以及应聘者的意见,所以说,它代表了大多数人的意志,无论是本地区,还是外地,合同条款都具有无可争议的事实及法律依据;其三,在本合同的贯彻执行中,曾经出现过一星半点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但事实证明,任何外在因素都无法动摇它的权威性、包容性以及不可替代性。好了,这三点我已经说完了,下面,说说你的意见吧。”
“可是,这上面……有一款是这样的:”同事之间严禁恋情‘;还有这一款:“除非出于不可抗力之故,任何人不得单方面终止合同’,可这份合同上,并没有注明合同的起止日期,对于院方的违约——当然,你能举出一天空的理由来证明院方违约的不可能,可是,这个世界上,哪有绝对的事情?事物都是相对的……”
“我提醒你一句,我们争论的不是哲学术语,而是一份普普通通的应聘合同,假如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对每条每款穷追猛问,我们的业务还做不做?我们的工作还怎么开展?如果你是一个部门领导,你将怎样协调院方和职员之间的疏离和矛盾?偏袒哪一方都是与己不利的,我们争取在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上解决这一问题,是不是?还有一点恐怕你不知道,签这份合同,不光你一个人,上至院长,下至清洁工,每个人都签了,所以,你应该明白,矛头并不指向你一个人,它是指向所有的人,‘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们既然按章办事,为什么偏你一个例外?假如你是一个例外,谁能保证我不是下一个例外?果真如此,我们都回家得了,在家里多舒服,没人管没人问的,可事实不是这样,人活着,总得有些条条框框的,要不然,天下岂不乱套?……好了,我磨破了口皮,我可不是什么‘牛魔王’,眼下,我要说的是,这份合同你签还是不签?”
主任同志抖着那张合同纸,瞪着一对小眼睛,语气不容置疑。
吴三更最后看了两眼,拿起钢笔,签了。戚主任连忙把合同拿来看了看,针对上面的日期,他说了一点个人看法,不过,吴三更还是坚持将今天定为合同日,戚主任建议将合同日定在三天后、也就是吴三更正式上岗的那天,末了他还是让步了,吴三更提出的理由是:合同既然签了,没必要再改。主任苦笑一下说:“就凭这一点,院方就有权利让我写一份书面检讨,所幸的是,它们对枝节并不追究,这也算是我送给你的一个人情吧。现在,合同已经签了,你就是‘东方红医院’的一名正式员工了,按规定,院方给你三天时间熟悉业务,”sp1k3xp“已改为正式版,你可以试着做一点操作,我们的口号是:尽善尽美!好了,如果没有其它问题,你可以回去了。”
“……戚主任,我想打听一个人……”吴三更欲言又止。
“噢?什么人?”
“一个叫‘乌龙女’的人。”
戚主任盯了他一眼。吴三更忙补充道:“她是我同学,我想见见她。”
主任盯得更紧了:“x—4大学的毕业生也不少,为什么只想见她一个人?”
“我们认识,以前我在学生会的时候……”
“好了,你别解释了,我给你查一下吧。”主任走到电脑前,将键盘拨弄得啪啪响。
“这个叫‘乌龙女’的学生,现在是‘肉虾’。”
吴三更没听明白,问道:“‘肉虾’?肉虾‘是什么意思?”
“‘肉虾’就是实验人的意思。两个月前,她试图逃跑,被抓到后,成了‘肉虾’。”主任说完,离开座位,从书柜里抽出一本档案,看来,他要工作了。
“这么说,她已经做了……手术?”
“半个月前做的。现在被关在3号楼的地下室,一般情况下,外人不得接触……你一提醒我倒想起来了,我见过这女孩,什么都好,就是不老实……叫她到护士组,她说那里的活人跟死人没区别;叫她到医务组,她说她不能见血;到分析室,她嫌工作没意思;刚想调她到程序室,没想到居然和几个同事串通一气,逃跑!你想,她逃得了吗?她逃得过十五,能逃得过初一吗?要是真逃走了,我可跟着倒了血霉!只怕现在你是见不到我了,别的咱不说,这个主任位子我是铁定坐不了了,哎呀,弄得我虚惊一场。”
主任呷了一口茶水,侧过身,望着窗台上的阔叶植物。靠近墙角的地方,阴影的力量十分明显,此时的光线仅仅在绿叶上方跳动着,望过去的确有稀薄的融合之色。主任的目光并没有在那里停留多久,他避开后,颜色的印象使他回忆起女孩零碎衰弱的滤影。
“其实,我也不同意院方的某些做法,可我没办法,人微言轻,那里根本没有我的声音,我去凑热闹,无异于飞蛾扑火。那几个人被抓回来后,我做了力所能及的工作,力图使她们逃过这一劫。可是,无论院方还是逃跑的员工,都对我的提议置若罔闻,不仅如此,院方的人说我毫无原则立场,员工们说我是院方的‘走狗’,处在夹缝中的我,只好忍气吞声,做我该做的事了。后来,他们僵持了一阵,不用我说,你也清楚最后取胜的是哪一方。刚才,你一张口我就知道你的意思了,不过,我的确没有能力让你们见面,机会是靠自己把握的,只要能抓住,就有希望……”
“有机会吗?”吴三更自语道。
“应该有吧。一周后,那个叫……”
“……乌龙女。”
“对,乌龙女,她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一周后,大概在她第一次注射的一个月内,医院要进行一次复查,以测验药物的强度及效用。作为程序员,你是有机会见到她的,不过,到时候她认不认得你,就很难说了。退一步说,即使她认得你,你敢不敢认她,也是一个未知数。总之,抓住机会是一方面,命运的安排是另一方面,作为一个长者,我奉劝你一句:不要试图改变什么。作为人,就应该顺势而为,任何与强大一方抗拒的行为,其结果注定是悲剧的——这个词我是从古希腊的文论中学到的。说句心里话,我们每个人,不管经历怎样,其结果都是以悲剧收尾,所谓喜剧,无非是演员和观众在休息时间的一阵调侃,他们甚至可以谈情说爱,但演出一开始,悲剧开始了。所以,我从不跟任何人言及爱情,我本人就是一个禁欲主义者……”
“你结过婚了?”吴三更好奇地问。
戚主任放下手里的档案,迟疑说道:“……啊,结过,后来离了。我们有过一个女儿,一直在她身边,现在……应该十岁半了,嗳——说这些干嘛?在我心里,她们都已不在了……”
“你太悲观了吧,毕竟还有许多值得……”
“好了,我们不谈这个。刚才我说的机会,假如有可能,你好好把握吧,至于那人目前的状况,‘章鱼’和浑天仪比较清楚,你可以旁敲侧击,或者查找拟定程序的操作过程。”
吴三更觉得,现在的戚主任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心存怜悯、乐于助人的好人。
“戚主任,你知道我父母亲的下落吗?”吴三更的问话进一步深入。
“这个……我不好回答你。总归,你也是本院的正式员工,说句不外的话,在院方的主机资料库中,只要记录在案的,基本上都已失踪……”
“失踪?你的意思是逃跑了?”
“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失踪嘛,我指的是消失;而逃跑,只是暂时离开。”
“那乌龙女……”
“不错,我是在资料库中搜索到的,她的未来,你已经知道了。我劝你不要枉费心思,你是救不了她的,不但你,这里没有人能救她,除了……”
“除了什么!?”
“除了她自己。”主任说完,猛地低下头,眼睛埋在翻开的纸堆中。
“她自己?”吴三更喃喃道,“她自己?为什么是她自己呢?为什么呢?……”
“别忘了,今晚八点钟有一个手术,‘章鱼’他们都参加,到时候,我就不单独通知你了。”戚主任下逐客令了。吴三更答应一声,悄悄退了出去。在护士办公室,吴三更跟1o9号聊了几句,这里没别的人,他们的谈话很轻松,吴三更意识到,他必须改变从前的交际方式,以适应医院的环境。后来,他来到程序控制室。
他们都在。
四只眼睛在看他。
“大家好,我叫吴三更。”新人的脸上布满笑容,他觉得这样的见面方式最合适。
“喂,你好,伙计。”封喉率先伸出手。
“我叫‘章鱼’,请多指教。喂,浑兄!来战友了!”——那个叫浑天仪的从电脑屏幕后面露出脸,眯了眯眼,同吴三更招了招手,算作问候。
“他这人就这样,你别计较。”章鱼说。
吴三更虽然笑容满面,可心底已经恨上浑天仪了。他拿出人事部的介绍信,交给封喉。目前,封喉是程序组的组长,1o9号说,封喉是个官迷,只要能往上爬一格,让他做什么都行。现在,他开始往身上揽事了。
“今天中午替吴三更接风,我来安排。”封喉抢先定音。可另外两人基本上没有反应,是厌倦,还是不满?亦或轻视?从他们的表情来看,几乎是白粉一般的冷漠。浑天仪的脑袋仍然贴着屏幕,章鱼掏出香烟,一人一支散了。吴三更迎到的是他们无动于衷的姿势,他需要章鱼的帮助,所以,从交谈的距离上讲,他和章鱼靠得最近。
浑天仪很快将程序设定完毕,走过来,拍拍封喉的肩膀说:“这好事都让你揽了,坏事由谁来做?”封喉白了他一眼,屁股从灰白桌面上移开,把结实的胸脯横在浑天仪面前,他的语气同样带着挑衅:“谁做的坏事,谁最清楚,这个,用不着我再提醒你。”
浑天仪的个头比封喉高半头,他咬着肉唇,下巴仰得老高,一脸的不屑。
“浑天仪!”章鱼叫了一声,冲上去,用身体将他们分开。
吴三更的脸色沉了下来。看来,他二人都不买封喉的帐。封喉恼怒地瞪着浑天仪,用一只胳膊挡开章鱼的半个身体,而浑天仪平静多了,他的双手垂在黑纹t恤两侧,轻轻摆着头,以此表示他的不满。章鱼转过身,面对封喉,他的解释似乎显得多余,因为封喉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浑天仪的脸。
“让开,章鱼!我跟他的事情没完,不是想整我吗?当我不知道?这家伙不是个东西!当面称兄道弟,背后挖陷阱,三番五次要把我斩了当‘肉虾’。这次来了新人,机会终于来了——”浑天仪看了吴三更一眼,“咱别把话窝在心里,当面说清,听着,当面说清!”
事实上,这种场合,把问题摊开并非明智之举。
听浑天仪这么一说,封喉的态度忽然温和了,他后退一步,自个儿掏出一根香烟,叼在嘴里。章鱼劝他回到座位上,有什么牢马蚤,心平气和地说。
吴三更早想发表意见了,碍着第一天来,他不知道从何说起。也许,这不过是一场误会,或是一次蓄谋已久的表演,他们以行动证明了外人难以觉察的隐患,或者是为了纠正隐患而做的一次注定无效的努力。吴三更迷惑地望着他们,香烟在平静中燃烧着自己,人们对距离的感觉,因为这烟雾的原故难以确定,一个点到另一个点的直线,在他们的心里绝不是一个或两个相反的箭头运动,而是无数次碰撞才完成的移动轨迹。现在,吴三更感到箭头指向了自己。
“……嗯,接风的事就算了,我们谈工作吧。”吴三更说。
“对,吴三更说得对,谈工作!封喉,你应该把任务布置一下。”章鱼抢上一拍说。
封喉的目光飘忽不定,最后的决定自然等着他来下达。浑天仪坐着,指尖轻敲着桌面,一副浑然不觉的姿态。章鱼说完,似乎在等着什么,可封喉的下文憋在了想象里——他重新坐下来,从他的神态来看,似乎仍对刚才的争执愤愤不满。在一个新同事面前,浑天仪的话刺伤了他的自尊,更令人无法容忍的是:浑天仪竟然无所谓!他的漠然很快使他尝到了报复的苦头。
“浑天仪,把你的工作移交给吴三更吧。”封喉吐了一口烟说。
“什么?!”浑天仪惊叫一声。
“封喉,吴三更他刚来,还需要一段适应期……”章鱼替浑天仪求情。
“我宁愿要适应期,也不愿他留在这里!”封喉突然喊了起来。
“我说,封喉,你不要公报私仇,据我所知,你这个组长并没有辞退下属的权利吧。”
浑天仪冷笑一声说:“我说辞退你了吗?我是让你把工作移交给吴三更,懂吗?我觉得吴三更比你更适合。至于你,我得征求一下戚主任的意见,你的个人意见,可以在问话时当面提出,他们会慎重考虑的——”
封喉说完,看了吴三更一眼,推门走了出去。
“妈的!”封喉刚走,浑天仪便把几张光碟扔在地上,嘴里叫骂不停。
“骂人管个屁用!都怪你,跟他较什么劲?换了我,躲都来不及,你却跟他斗上了。俗语说,胳膊拧不过大腿——”这时,章鱼突然发现浑天仪盯着吴三更。
“吴老弟,我们出去走走。”章鱼走上来说。
吴三更绕过章鱼,一直走到浑天仪跟前。
“这事与我无关。”吴三更说。
“我知道。可也不是一点关系没有。”
章鱼坐在一个橡皮椅里,一言不发。
“别人的事,我从不插手。”吴三更继续说。
“我没说你插手,他想赶我走,这是明摆着的事。其实,我们关系一直不好,上次逃跑的事,要不是他跟戚主任说,那个叫什么……乌……”
“乌龙女。”吴三更补充道。
“怎么,你认识她?”
“我们是同学。”
“同学?”
“我听戚主任说,你们没跑成?”
“那个死东西,欺下瞒上,满口鬼话,除了封喉,我最恨的就是他。刚来时,他把这儿吹嘘得跟天堂似的,其实,这里比地狱还黑!这么跟你说吧,进来之后,别指望把自己当成活人,你的心要比铁还硬,哪怕看着你心爱的人死去,这心里也不能有丝毫怜悯。工作没几天,我就受不了了,恶心,晚上做恶梦,白天虚汗淋漓,一请假,封喉就说我装病,后来找戚主任,你猜他怎么说?”——浑天仪又点了一支烟,吐了一口说:“他把这称为‘不应期’,你他妈的要是女人,说了这话我还想葧起,一个把女人当成二极管的‘阉人’,我听后就想把橡胶棍插在他的嘴里,什么东西?!可当时我什么话也没说,他从他娘还没有把他生出来时开始讲,一直讲到他圆寂那天,你看这人,他活着的时候就把死前死后设想好了。他说死是什么?死就是把手里的活儿停下来,然后等着别人把他烧成灰石粉,撒在后院的花园里养花。我说我不能跟你比啊,我境界达不到,我一看到美女荫茎就发紫,从那里面流出的粘水都能把烟灰缸填满,我还没享受呢,空长了二十多年的胴体,不能让它窝着一泡尿等死吧——戚主任就说‘不如你逃走,再多找几个人,即使被抓到,处罚也会从轻’,我就信了,事后一想,他是下个套子让我钻,我要是不钻,他哪有立功的机会?”
这时候,章鱼说话了:“嗳,天仪,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想通。”
“什么事?”浑天仪看了吴三更一眼,此前,章鱼的目光已从吴三更的脸上移开,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似乎在传递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
“一出‘风化街’,我就发现情形有点不对头。这条街,一直是灯火通明的,可那天晚上一盏路灯也没有,两边的宿舍楼也是漆黑一片。后来,走了一段路后,借着打火机的火光,我们才看清前面有一个交叉路口,一条路被分成了两条,你跟乌龙女她们走另一条,我选了这条。可没走多远,前面又出现了一个岔路口,我这边有三个人,正好一人一条,他们遇到什么我不清楚,后来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一答应,身体就被人逮住了。你说,他们是怎么发现我的?”
吴三更越听越糊涂,在两位同事的描述下,这就和阴间的“索魂路”一样虚幻莫测。
“我遇到的是一堵墙。”浑天仪说。
“墙?”吴三更也惊讶了。
“墙?什么墙?我怎么从没听你说过。”
“谁知道呢,反正是一面白砖墙,上面除了几张陈年的‘失忆水’广告,都是砖缝。其实,我总觉得,我们根本没有走出医院的围墙,也许从一开始,戚主任他们就在监视我们了,他们明知道我们走不出去,所以在围墙边不紧不慢等着我们,要是下次再逃跑的话——”浑天仪的目光又对准了吴三更,“首先是不能声张,其次,我们必须有一张院方的地形图,还有手电筒一类的照明设备。”
此时,吴三更在脑海中回忆了初到医院时的情景(两边是林荫道,秋天的落叶纷纷,路面一直伸向远方,后来,前面出现了一个岔路口,后来,行人和车辆都少了,再多起来时,医院就到了)。院墙嘛,吴三更想,到处都有,谁会在意?浑天仪还说到上面的广告,这就更没人注意了。有关那天晚上逃跑的情形,浑天仪讲得并不清楚,他们总共几人?谁带的头?穿的什么衣服?除了“风化街”,他们还记得别的街道吗?——那个老妪不知回来了没有?吴三更突然想起她的院门钥匙让他丢在了房间里,嗳呀,你看看我,吴三更不禁懊悔起来,万一老妪回来怎么办?看不见他和乌龙女的踪影,她会急坏的,她一直对他们不赖,有一次还送给他一箱陈年的“杜康酒”,她说她丈夫生前留下的酒中,只有这一箱留存在世,每到清明、鬼节或是男人的忌日,老妪就拆开一瓶,酒在睹墓思人的草地上。初进她家,吴三更最先闻到的便是葡萄藤下的酒香,要是能在医院里喝上陈年的“杜康”,那滋味不知要强过消毒液多少倍!
当前,吴三更最关心的是乌龙女,她究竟怎么样呢?像西子那样失忆了?任人摆布?怎么会呢?吴三更立即否定了他的想法,毕竟,乌龙女和其他人是不同的,她是医院的一名员工(他可能忘了他的母亲也是一名护士),总可能有办法帮助她;比如,找找关系——他马上想到戚主任,也许他说句话就能管用,虽然他的原则性很强,但也不是一点办法没有,比如送些礼物给他,或是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同事之间聚聚,来了兴致,戚主任说不定一口就答应了。吴三更觉得,假如有封喉和其他两位同事的帮助,胜算会更大。不料,听了吴三更的设想,浑天仪禁不住嗤笑起来:“你指望他,门都没有!他这人别的本事没有,拆台捣蛋倒瞒在行。你知道他老婆为什么把女儿带走吗?”
昊三更摇摇头。这位浑兄刚要继续,章鱼的一个眼神阻止了他。
“戚主任貌似看破红尘,其实躲不过一个凡胎的本能。为了标榜自己的禁欲,他把老婆孩子弄走了,身边留下一个女同性恋,可他心里早就按耐不住了,为了这个主任的‘名份’,他只好背地里搞,到现在,沾腥带荤的也弄到了几个,后来,他担心自己的行迹有一天败露,于是找机会把那些痴情女子列入‘肉虾’名单,其中也包括一些知情人,也包括我和章鱼。”
“你认识的乌龙女,也是一个例子吧。”章鱼说。
“唉——”吴三更长叹一声。接着,三个人的声音同时停止了,房间里一片沉静,玻璃上,阳光在上面碎成了一道道金黄铯的裂纹,吴三更的目光一点点地越过它们,投向湛蓝的晴空之中。当他收回目光时,短短的几分钟,他体验到的却是异样衰弱的思绪。
“事情就是这样。”吴三更总结道。他把自己从收到“确诊通知单”到现在的经历说了一遍。
“我们为什么还留在这里等死呢?”浑天仪愤恨地说。
“章鱼,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吴三更问。
“我没有绝对的把握,不过,我们还是有机会一试的。现在,以我们三个人的力量,充其量只能离开这里。问题是,我们离开后,到哪儿去呢?”
“随便哪儿都行。”浑天仪说。
“不可能的。”章鱼十分悲伤地说,“从表面上看,实验本身是为了获取商业利润,可实际上,它们最终控制的是一个个有着独立精神的人,是人的意识。换句话说,我们都是被控制者——这是一个十分不利的位置,可谁在控制?幕后人是谁?我们每天接触的不过是一个庞大程序里的一条细微的路径,迷失其中的我们,也许永远都不知道这一切都是谁操纵的。地位的悬殊、指令的隐蔽以及力量的不等对比都使我们很难真正摆脱出来。这就象一盘必败的棋局,所有的步骤都被假定,我们每走一步,无非是向刀刃移进了一尺,现在,我们所能做的,只能是拖延。”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玻璃上,光线的颜色慢慢衰弱了。
天空上,一只飞鸟也没有。三个人各自坐着,吞吐着烟草的残余腥味。时间一秒秒地堕入未知的虚空,房间里,病态的烦闷折磨着每个人的神经。最后,章鱼说话了。
“假如想逃出医院,办法只有一个:病毒。”
房里内立刻有了生机。
“不过,要想成功侵入主程序,从我们这个端口不行,要想其它办法。我想了很久,最合适的入侵方式就是‘肉虾’的记忆体芯片。我们可以将病毒的源程序隐藏在‘肉虾’联动记忆的数个执行文件中,我已经设计了四种计算机病毒,然后将它们分别安装在记忆体芯片的启动、检测、运行和退出这四个执行程序中。芯片一旦出现指令错误,主程序的修复时间大概为两到三个小时,这也为我们赢得了成功逃跑的时间。”
“可是,没有医院的地图,我们的遭遇将和上次一样。”浑天仪说。
“这你说错了,其实,发现我们的并不是医院的保安部门,而是一个监控程序。病毒一旦侵入,首先删改它的启动程序、密码记录、子网协议以及所有的执行文件,然后伺机向每个终端扩散,系统瘫痪后,所谓的监控也就不复存在了。”
浑天仪点了点头。
“我有一个要求。”吴三更突然说。
两个同事疑惑地望着他。
“乌龙女是我从前的女友,能不能把她也带走?”
“她成了实验人,记忆几乎全部丧失,已经认不得你了,带不带走,已没什么意义了。”章鱼说。
“有什么办法没有?你们一定有办法的,我不能……扔下她一个人……”
“还有她的记忆备份吗?”章鱼问浑天仪。
“早就删除了,即使有的话,恢复也是极其困难的,除非……”
“除非什么?”吴三更急切地抓住浑天仪的胳膊。
“除非她的记忆能够重新生长。”
“这有可能吗?”章鱼问。
“我没试过,不过,从理论上来讲,有这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