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营业员看了证件后,探头问。
“是这样……我母亲失踪了,我想打听一下,你们之中有没有人见过她……”
“你有她的照片吗?”
吴三更连忙掏出随身携带的一张母亲五年前拍的照片。
小姐拿过照片,看了一眼后,交给旁边的一位中年经理。吴三更注意到他不住地点头,小姐的解释看来起了作用,这时,照片开始在其他人手中传来传去。几分钟后,照片回到了吴三更手里。
“他们都说没见过。”小姐说。
“可她每次都是在这儿填的存款单,肯定有人见过。”
“有一个同事说她见过,可她比照片上的人年轻,不像是你的母亲。”营业员看着吴三更,“她多大岁数了?”
“46了。”
“同事见过的人大概三十岁左右。”
吴三更失望了,这个唯一的线索就这样断掉了。
走的时候,吴三更无意中问了一句:“那个人在哪?”
“听说,她在‘迷春院’工作。”
“迷春院”?吴三更想,这几年,家乡的s情业发展迅速,一些主要路段都有形色各异的“春院”,除了为男性提供性服务外,还有几家专为同性恋者提供服务,他们的招牌很响,4o岁以上的家庭主妇都知道,更何况其他人。另外,在一条繁华的商业区开设了一家专为“艾滋病”患者提供生活服务的私人公司,他们预测,十年前因南极冰原融化而引发的一种致命病毒的传染源将由大洋洲移向亚洲,首当其冲的是环太平洋地带,包括日本、韩国、美国东部海岸、中国东南沿海以及东南亚各地,现在,n3城已经发现了15例。“冰原病毒”以吞噬肌体内的业已扩散的癌症病毒为生,因而,最有效的防治办法就是身患绝症,包括各类晚期癌症以及艾滋病,对于那些濒临死亡的病人来说,“冰原病毒”不啻于一剂灵丹妙药。
离开“东风银行”已是下午5点45分。吴三更喜欢看表,以便计划好自己的行动和时间。走了一段路后,吴三更搭上了6点钟的地铁回到旧城入口。这时,天已经黑了。吴三更在“永胜街”的一个临街的小饭店里吃了顿晚饭,他是今晚的第一个顾客。吴三更点了一盘炒鸡蛋、一斤水饺、一瓶啤酒,其间,他问了“迷春院”的地址。吴三更当时只是想确认一下,他没别的目的,也没往其它方面想,可事实上,某个预料之外的情节已在那儿等待他很久了。
第十三章
出门之前,吴山看了看时间:11点整。假如把时间推迟到第二天上午1o点,吴山的家已被“app1e医院”的两个高个子抄了个底朝天,他们搬走了所有的家俱,并将散乱的书本焚烧一空。所以,当吴三更推开家门时,看到的景象与读者读到的相同。这样,我就有理由详细介绍一下吴山离家后发生的事情。
做工期间,吴山知道,鲁班超市每晚1o点钟准时发来一批新货,卸完货大概是11点,司机吃了饭,正常情况下是在零点左右离开。吴山穿街走巷,专挑不引人注目的小巷子走,如果按从前的老路,那两个人肯定堵在某个路口,一旦被捉回去,想逃就难了。吴山一路小跑着,来到鲁班超市后院的停车场,一伙人正在铁门里哼哈着卸货,两个司机站在路灯的光影里,头顶上飘着蓝烟。吴山摸了摸口袋,两包香烟鼓鼓的藏在里面。看来,他们还没吃饭呐,离走的时间还早,吴山缩到两个集装箱中间的空隙里,铺了一张报纸,倚着皮箱静候着。秋日的夜晚,五分钟的凉风就把一身的热汗吹干了。吴山不敢弄出声响,仰脸数着满天的繁星。
不久,仓库那边传来拉铁门的声音,吴山知道货已经卸完了。停车场后面有一个专为司机和装卸工设立的简易食堂,一人一份盒饭,司机可以添一样炒菜,或者烧一道热汤。吴山伸头张望了一会,仓库的铁门虚掩着,停车场内空无一人,就连货车的车门也是敞开的。吴山抓起皮箱,迈着大步往里走。
经过窗口时,吴山看到传达室的老李头正歪在床上看电视。吴山轻轻地拉开铁门,生怕弄出一点声音。吴山低着头,侧身经过,一面小心地四处张望。电视机的音量很高,吴山几步跑到货车旁,将皮箱摆在后座的睡床上。刚铺好被子,一抬眼,老李头正从传达室朝这边走来,他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老李头在货车前的栏杆边站住,掏出鸡笆小便。吴山看得仔细,一面小心躺倒,驾驶室和后排的睡床间隔着一道扶把,吴山听到那脚步声过来了,他的心砰砰直跳,浑身像被抽空了一般,一点力气也没有。老李头站了一会,没声音,估计正往里面看。吴山屏住呼吸,接着听到车门“轰”地一声关上了。
“这帮东西,车门都不关。”吴山长舒一口气,静静躺着,想着下一步跟司机怎么解释。
过了很久,司机才回来。现在,装卸工都已经离开了,食堂那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声。
“妈的,花了我三十块钱,一点都不爽。”一个说。
“凑和着吧,唉,这种地方,能怎么着?”另一个说。
吴山直起腰,把两包香烟掏了出来。
“师傅——”听到开门声,吴山小声地喊。
“有人?谁?”一个喊。
“你是谁?跑我车里干嘛?”另一个提了身子,拧开车顶的内置灯。
“我想搭个便车——”吴山把一包香烟扔在驾驶台上,“我姓吴,是鲁班超市的装卸工。来,这位师傅,给——”他又把另一包香烟扔了过去。
“装卸工?”一个络腮胡子伸头看了看吴山。
“我跟老李头很熟的——”吴山撒谎道。
“刚才你也在?”一个问,拿起香烟看了看。“有点面熟啊。”
吴山笑着点点头。
“那你在里面,我怎么睡呀。”
“你先睡,我坐前面就行。”
“你到哪地方啊?我们走高速,路上不停。”司机说。
“我儿子在外面大学,我请了假,想去看看他。”
“走吧,走吧。”另一个催促道,“我等着睡觉呢。”
“我说,老……你姓——”
“我姓吴。”
“对,老吴,你们这里的丫头怎么不识趣?我白给她钱了。”
“下次来,只管跟我说,甜头算我的,包你们痛快。”吴山笑着打趣。
两个司机呵呵笑了。隔着驾驶窗,吴山看到老李头从屋里走出来,跟车的司机喊了声“我带你的老伙计走了”,老李头正在推门,听得不甚清楚,只顾茫然挥手。
“抓紧走吧,别打扰他看电视。”吴山说,一面把话题扯到装卸工每日的寂寞上。
“这年头,谁都不容易。”一个说,接过吴山递来的香烟。
“出了城,我就把后座让给你。”吴山接着补充道,“我这几天腰板疼,调身子不方便。”
“你先歪着,路上再说。”这一个拧开音响,驾驶室立刻有了节奏。多了一个人,驾驶室也多了一份热闹,三个人有说有笑的,一路出了城。
“听说过‘死亡艺术’吗?”络腮胡子点了一支烟,指了指n3城郊外的几家旅馆。
“死亡艺术?没有。”
“你听他给你讲吧,我先睡一会。”另一个歪过身,跟吴山调了一下位置。这样,俩人说话更近了。
“每个旅馆里都有,他们把死人当作艺术品,拍了照片,第一眼看,你肯定恶心。”司机笑了笑,一个右转弯,货车嘶嘶几声,换档、提速,直奔前面的高架桥驶去。
“给你讲个故事吧。”司机歪头瞅着吴山说,“有兴趣吗,老头?”
听到司机喊他“老头”,吴山嘿嘿笑着:“讲吧,不就是死嘛,我早就活腻了。”这时,货车已经转向高速路段,车速平稳,司机关了音乐,一面静静讲来。
“那是上个月的事了。我跟铁衣(另一个司机的外号)到城送货,城也不远,来回也就三天,那叫什么旅馆来着?”——司机拍着头,“对、对,叫‘怪味酒楼’。那天天气不好,有风,上菜的时候,外面下雨了,我心想,反正货送到了,不如爽快喝几杯。货主是个小伙子,叫‘ango’,我就叫他‘马狗’,人很活泼,能喝酒,一瓶55度的白酒,十多分钟我们俩人就喝完了——”前面有一辆大客,司机踩住油门,哧哧地超了过去。“后来,来了他妈的老板,你说这世道怪不怪,我跟他竟然是校友!同是南浦大学的毕业生,不过,我比他早一届。这一说不要紧,得喝啊——”
“你校友叫什么名字?”吴山插了一句。
“胡一刀。”
“一听就像个练武的人。”
“你猜对了,他不但练武,而且有一个更绝的爱好:死人。”
司机停顿了一下,等着吴山询问。吴山很能耐性子,偏不开口,这司机却是个急性子,油门一踩说:“你怎么不问我?死人?我他妈讲给谁听啊——他们都得来问我,就你例外?”
“你说的是年轻人,我都一把死骨头了,你让我例外什么?”吴山说着,自己点了根香烟。
“好吧,我继续讲,一看来了客人,还是老板,‘马狗’他妈的疯了,又提了两瓶白酒,刚喝了几杯,胡一切说用酒杯喝不过瘾,换成黑碗,你知道黑碗吧?就是从前死人下地时用的那种,一碗二两,四个人平端——”
“快讲死人吧。”
“后来就喝多了,四个人喝了三斤白酒、十瓶啤酒,铁衣醉了,被小姐扶着上了楼,‘马狗’也差不多了,但这小子能撑,非要跟我们去看什么‘死亡艺术’。这是胡一刀说的,他也是喝了酒才这么说,他说旅馆的地下室有他多年收藏的珍品,非一般人所能看到——我朝‘马狗’打个眼示,我们两个轮流灌他,他就带我们去看了——”
“我认为是什么稀罕物,谁承想全他妈的是死人!收藏室的灯一亮,‘马狗’就跑出去吐了,我也是头一回见,什么人皮、奶头、杀人犯的尸体、老女人的半截身子、妓女的生殖器、婴儿、人头、内脏、人腿、脚趾头,什么都有,最可怕的是屋子正中的人体标本,死者生前是一个有名的‘毒枭’,后来被乱枪射死,胡一刀重金买来后,剥了皮,掏空内脏,晾干后钉在一个木板上……我差点没晕过去,他却在那里有滋有味地讲,真恶心。”
“屋子后墙有一幅写在人皮上的狂草图,胡一刀说是一张18岁的少女留下来的,至于长什么模样他倒没说,他只说那人因为吸毒自杀,死在他的旅馆里,一星期也没人认领,他就向警察提了这个建议,警察不同意,他就买通停尸房的老板,连夜将人皮剥了下来;后来,胡一刀带我们到了另一个小间,里面都是泡在玻璃瓶里的器官标本,我看了十几个婴儿——”
“别讲了!”吴山喊了起来。
“上劲了吧,我说呢,没情绪?谁看了都有情绪!那个‘马狗’,自那以后就不跑车了,专门推销办公用品;这人哪,像胡一刀那样的也没意思,他不怕吗?那天晚上有我们几个兄弟给他壮胆,再说又喝醉了,你让他在里面睡一觉都成;比胆量,你当他是谁?耶稣啊——”
“别再说了,行吗?”
“行。你睡觉吧。”
“这故事是真的吗?”
“骗你不是人。”
“真的?”
“绝对真的,你要想看,我下次带你见识一下。”
“但愿能有这个机会。”
“会的,老头,睡吧。”
“我睡了。”
络腮胡子快活地吹着口哨,一路狂泻而去——
第十四章
货车在距o2城5o公里的一个十字路口停下了。
吴山跳下车,接过铁衣递来的皮箱,和两个司机说了声“再见”,扬了扬手。货车扬起一阵白烟,慢慢消失了。吴山孤零零地站在路边,像一棵等待雨水的旱苗,天空一片灰暗,一辆辆卡车疾速驶过,奔向路标箭头指示的方向。吴山在一块护栏上坐了一会,这种时刻让他想起过去逃债的日子,和现在相比,心情同样沉重,他不知道何时才能摆脱窘况。按目前这种活法,他的下半生算是完了。
儿子在干嘛呢?吴山想,点了一根烟,望着坡地下凄凉的田野。就算儿子有能力帮他,碍着那些同学朋友的面,他这张老脸也没地方放。不去吧,眼看在老家混不下去了……说到底还是怪自己,那天早晨高个子不是说了吗,只要跟他们回医院,一切都好解决。为什么不去呢?就因为看到电梯里那个疯人吗?还是因为妻子一去不返的事实?一年前,她跟他说了实验的事后,当时的担心现在被证实了,说什么也没用,院方不承认那种实验,更不承认有什么“三井实验室”,医生说他神经出了毛病。眼睁睁的事实,他们居然说他神经出了毛病!院方又说,假如他怀疑的话,可以拿证据来。胡花荣什么也没有留下,光凭她临走前说的话,没人会相信的。现在,只有儿子是他的希望了,再有一年三更就毕业了,一想到这里,吴山似乎又恢复了信心。四面很静,吴山站了起来,提着皮箱,一步一步朝最近的一个旅馆走去。
1o月15日下午6时。朝阳旅店。
“先生,有证件吗?”一个小姐问。
“我忘带了。”吴山注意到小姐正在电脑里查阅资料。
“没有证件是不行的。”
“这个可以吗?”吴山将鲁班超市的“当班证”拿了出来。
“这个——”小姐说,“我类证件是不存档的,要是查出来,我们不好办的。”
“我走得匆忙,一时忘记了,将就一下吧,能睡一觉就行。”这时,一个中年人走了过来。
“他是我们老板,你跟他说吧。”小姐将吴山的“当班证”递给他。
“价钱不变,把他安排在一楼的杂品间吧。”老板说,看了看吴山脚下的皮箱,“走亲戚?”
“是的,来看我儿子。”
“晚上有热水,7点钟以后可以洗澡,后面是餐厅,有什么其它要求,你可以问总台。”老板说。
“谢谢了。”吴山朝老板点点头。
当晚8点吴山就躺下了。他很累,坐了一天的货车,浑身像散了架一般。后院有一个舞厅,舞曲一个接着一个,里里外外吵吵闹闹的,吴山迷糊着,上半夜的睡眠都被截成一段一段的。后来,舞曲终了,后院里静悄悄的,走廊也静了下来,隐约能听到汽车的引擎声。不久,后窗传来两个男人的说话声,吴山听得不甚清楚,只听得一个说:“把她弄来。”,一个说:“我打过招呼了。”。又过了一会,一个女孩哭哭啼啼从窗外经过,吴山睡不着了,张着耳朵仔细听。外面的人也在窗外不远的地方停住,静了一会,他们好像在等谁,女孩说:“我不做了。”,一个男人扇了她一巴掌,嘴里嚷道:“什么做不做的,我说做就得做!”,另一个忙嘘了一声,示意同伴的声音低点,免得让人听见。这一下,女孩不敢哭了,不住央求那人放了她,男人烦了,抓住她的身体——吴山听到女孩嗳哟一声,跟着,又一个人踏踏踏地跑过来。
“都准备好了?”这人喘着粗气问。
“都等你半天了,摄影师。”
“钱呢?先把钱给我。”女孩说。
“能少了你的钱?真是笑话。”一个说。
“不行,没钱我跟你去干嘛?这种差事,你添一倍的钱也没人愿做……”
“给他吧。”摄影师说。
“不准你们欺负我。”女孩收起了钱说。
“只要你按我们的要求做,没人会欺负你。”一个人说,另一个嘿嘿笑了几声。几个人从窗外消失了,四周恢复了宁静。吴山舒了一口气,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吴山被一阵疯狂的叫喊声惊醒。
“死人啦——死人啦——死人啦——”
“快来人啊,木兰姑娘吊死啦——”
后院里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所有的旅客都起来了,吵吵嚷嚷围在舞厅前的空地上。吴山匆忙穿上衣服,跟着众人来到木兰的尸体前。刚靠上前,两个男人便用木板将女孩的尸体抬了起来,人群忙让开路,吴山凑上前看了一眼,女孩身上盖着一块白床单,面色惨白。几个跟班的女孩走在后面,一边走一边抹眼泪。老板从前面迎上来,跟两个抬担架的说了几句,两人点点头,把尸体放在院门外的空地上,等着警察来。
不久,来了三辆警车。一伙人忙了半天,最后确定为自杀。按规定,尸体要经过法医鉴定,他们正准备抬尸体时,一个自称“死亡摄影师”的人来了。
摄影师掏出证件,前前后后做了一番自我介绍。警察开始不同意,摄影师说可以先交保证金,并重申这一切都是为了艺术,o2城医学院的师生都在等着呢,再说,死因已经确定,尸体至今没人认领,拉回去,放在停尸间一样得等人认领呀。几个警察协商了一会,最后同意了,并记下摄影师的家庭住址和联系电话。摄影师看事情解决了,非常高兴,忙着给众人散烟,一面将自己的名片递上来。不久,人群散去了,摄影师忙着打扫汽车的后箱,警察们上了车,一阵烟似地消失了。潮湿的空地上,吴山拣起一张遭人遗弃的摄影师名片:
鬼谷子
死亡摄影师
吴山突然想起司机跟他提起的“死亡艺术”,看来,死亡摄影师的工作好像与“死亡艺术”有点相似,只要利用得当,尸体照样可以用来赚钱。名片背后是摄影师的电话和地址,吴山想了想,把名片放在内衣口袋里。o2城距此只有5o公里,在旅馆前面的十字路口等车,只需一个小时便可抵达。总台小姐哭肿了眼,说话时,都带点神经质了。
“她不会自杀的,她怎么会自杀呢?”小姐喃喃道。
“她不是自杀?你怎么知道的?”吴山奇怪地问。
小姐看了他一眼,止住了哭泣:“我什么也没说啊,你听到没有?”
“我昨晚也听到了,”吴山说,“他们在我的房间后嘀咕了一阵……”
“后来呢?”小姐急切地问。
“走了。”吴山说,“那个叫‘鬼谷子’的摄影师,你认识他吗?”
“谁不知道他,专门收购死尸,制成艺术品后再卖掉,简直就是杀人犯!”
吴山想了想,按过小姐递来的皮箱,不声不响地走了出去。
第十五章
一星期后,胡花荣可以下床走了。
从3号病房走到19号病房需要十多分钟,听12号说,19号病房每晚都有许多人听一个巫医布道,宣讲《圣经》,胡花荣很好奇,有一天晚上就去了。远远的,胡花荣看到19号门前围满了病人,她好不容易才凑上去,发现房间里的人全都跪在地上,冥冥中好像有神灵悬在房顶,用一种听不到的语言指引他们的前程。胡花荣觉得无趣,她的父亲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他从不相信宣扬因果报应的佛教,对其它的教义更是不屑一顾,他只相信手术刀。父亲认为世界上只有一种信仰,那就是自己,信教是一种软弱的表现,虚幻不是因为你的相信它才存在,而是它本来就如此,在终极的死亡面前,一切都是虚幻的。所有的教义都是自欺欺人的谎言,它们掩盖了真实,掩盖了绝望,抵消了人的斗志。它们劝人从善,可是,恶的暴行横行无忌;它们劝人息事宁人,可忍耐的极限便是死亡。父亲的一生完全遵从了肉体的自然消亡过程,精神不过是一个虚幻的投影,当手术刀停止时,生命也就停止了。
19号病房中,信教的人大都是一些知识分子,他们喃喃地叨念经文,以超脱的冥想祈求灵魂的安宁。实际上,人类的历史已经积累了大量令人痛苦的尖锐的问题,其中一些至今没有正确的解决办法,他们不是把它看成一种责任和义务,反倒轻松地忘记,这不是对现实的一种嘲弄吗?
胡花荣悄悄退了回去。
魏医生说,第二阶段的实验大概两个月后进行。魏医生是半小时之前来的,他让12号转告胡花荣,一定要按时服药。魏医生拿出她和杨主任签的实验合同书,第某某款的第某某条的确写明了实验的步骤、阶段以及各方承担的风险。魏医生说他没办法,既然签了,就必须按合同执行,否则,实验人所负的赔偿金额是惊人的。躺在病床上,胡花荣想得最多的是丈夫吴山和儿子吴三更。院方不提供任何有关他们的消息,也没有义务为她查询他们目前的境况,院方关心的只是下阶段实验的准备情况以及被实验人的心理讯息,12号每天两小时一次的记录:她的体温、血压、心跳、情绪、睡眠、兴趣、记忆、经期、刺激反应、智能测验等等。长时间、高频率、审问式的记录弄得她心烦意乱,12号说她不配合,胡花荣告诉她,任何与实验相关的数据只能在正常情况下收集,她不是关在铁笼里的小白鼠!12号说,她现在做的记录不是针对两个月后的实验的,按魏医生的说法,这是第一阶段实验的分析记录。
“体温、心跳、血压都正常,情绪烦躁,恶梦不断,记忆一直在衰退,像收麦子一样一片一片消失,昨天我还记得你系着一条红丝带,今天就记不清了……”胡花荣靠在床上,一层层剥开自己的痛苦,“经期紊乱……你玩过扑克牌吗?我的经期就像你随便抽的一张扑克牌,我永远都不知道它哪一天来。”
12号眨巴着眼,愣着不知该怎么写。
“我打这个比方,是想让你知道我的智力水平。”
“刺激反应呢?”
“x欲增强——”胡花荣在考虑下面的话该不该说。
“性方面,我有点经验……你放心说吧。”12号说。
“你有男朋友?”胡花荣突然切开话题。
“谈过两个。”
“正常情况,你们一星期做几次?”
“这是我的隐私,你问这个干嘛?”
“即使我没有任何目的,问这种问题总是令人难堪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12号点点头,“这样吧,简单一点。”
“当你有某种需求,可这种需求总不能满足时,你就会烦躁,你就想把自己的脑袋往墙上撞。”
“我没这种感受。”12号在一个记录栏里划了对号。
“那是因为你的年龄小,性这种东西,不是你想回避就能回避得了的,它总是突如其来地让你痛苦,把你折磨得几近发疯,然后又悄无声息地逃掉。我研究过变态心理学,我目前的状况——是医学上的临界状态,一旦有外因的刺激,性的支配很可能以另一种与常人不同的方式体现……”
“听说,你以前也是做护士的?”
胡花荣点点头,“我父亲是一名胸外科医生,母亲去世后,我一直跟父亲生活在一起,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个男人?”
12号放下记录本,靠近了身体说:“我就欣赏那种男人一般的女人,你就很像,真的。”
“你不会是同性恋吧。”
“我们医院里有……”
“我是问你呢。”
“我没尝试过,不过,我觉得跟男人在一起很愉快,特别是他们委屈的时候……”
过了一会,12号重新拿起记录本,“谈谈你的睡眠吧。”
胡花荣叹息一声,斜倚在床上说:“我现在就觉得这是在梦里,和一个我从没见过的人说话,男人和女人都不重要……你看到我的手了吗?”胡花荣扬了扬白皙的掌心,“我今早一醒来就以为五根手指连在一起,你说怪不怪?”
“经常有恶梦?”
“经常。”
“能说说吗?”
胡花荣看了12号一眼(是那种令人想入非非的目光),收回手掌,又翻开掌心,一面看一面说:“这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12号不自然地笑笑。当一个人以正常方式表现自我时,一切都是有踪可寻的,假如他(或她)表现了人性的另一面(当然,这并非出于初衷,或许是一场恶作剧,或许只是纯粹的戏弄)——也就是非正常方面,所呈现给对方的除了新奇,更有一种夹杂着猎奇般快感的恐怖情结。因而,12号换了一个姿势,上半身靠近了胡花荣,可下半身仍靠在椅背上。
“你让我摸一下。”胡花荣小声说。
“摸一下?摸哪儿……”12号的声音几乎是战战兢兢了。
胡花荣突然一阵大笑,弄得12号脸都红了,她咬着红唇,不停地拨弄下身的一块衣角。
“你干什么嘛——”
“我跟你开个玩笑,看把你吓得,内裤都湿了吧。哈哈哈——”
12号噌地站起来,几乎带着哭腔:“不准你这样!”
胡花荣不理她,自顾说:“我经常梦到自己住在一个坟地里——”
12号只好坐下来,细嫩的脖颈外散落着几缕秀发,衬在棉布下的身体几乎被她侧身的姿势折断。
“护士小姐,你真美,我要是男人,一定搂着你过夜。”
“胡花荣,你有完没完!”12号急了。
“在正常状态下,我还是胡花荣,你永远是12号,对吧?”
护士放下笔,冷冷地瞪着她。
“说实话,这个梦不太好,坟地阴森可怕,一个人影也没有,周围是一片浅湖,那水一天比一天少,眼看着没有了,我才注意到坟地里的古槐,死了都几个世纪了,用手一摸叶子,全成了灰;我就往前走,湖水干了后,淤泥里都是野兽的白骨,我吓坏了,连忙跑回来,跑了一圈才发现,坟地原来是一块四面环水的孤零零的荒岛。眼看着天就黑了,我不知该怎么办,手里连一根火柴也没有,借着月光,我发现脚下堆满了死人的枯骨,一层一层,我每走一步都能听到咔嚓咔嚓的断裂声,我那个怕呀,就觉得自己马上也成了一块碎骨;后来,脚下有了动静,我不敢想象,闭着眼偎在一棵槐树上,可动静越来越大,最后,整个坟地都在动,地表破裂了,我站的地方成了一块伤口,脓水溢出来,咕嘟咕嘟地响;跟着,蛆虫爬了出来,顺着我的脚往上爬,我吓得不敢动,两条腿不断地往下陷。脓水没到了膝盖,我疯了似地喊,双手紧抱着槐树,很快,槐树也跟着陷进去,坟地开始有了声音,原来都是死鬼从地里钻出来的声音……”
“后来呢?”
“我醒了,一身的汗,内衣都湿透了。”胡花荣说完,双手捧着脸,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我醒来的时候是半夜,后来就没再睡着,我的睡眠一向如此。我睁大了眼睛,回忆我的童年,回忆我的丈夫和儿子,可是,脑子里除了坟地什么也没有。我打开窗子通风,风吹在身上,我感到身体一点点冷下来,可我的腋下还在出汗。回到床上,一闭眼,那些东西就出来了,咬着我的肉,我看到它们一个劲地往我的五脏六腑里钻,它们太多了,密密麻麻。它们啃着我的肉,吸着我的血,它们在我的骨髓里产卵,把我的白骨当作它们下一代的巢岤……”
“我完了。”胡花荣呻吟一声,倒在床上。
第十六章
吴三更坐在“迷春院”的一个服务区里,翻看小姐的照片和资料。
一个叫“西子”的姑娘引起了他的注意。吴三更交了钱,办理了一张会员卡。小姐给了他西子小姐的服务铜牌:79号。吴三更翻看牌的背面,上面写着“西子”两个字。这是一个他十分熟悉的名字,每次收到她的回信,下面的署名都是“西子”,果真是她的话,今晚算是没白来。
乌龙女跟他分手后,这一年来,他始终是一个人。为了提前毕业,他在学业上很下了一番工夫,希望就此找到一份称心的工作。和乌龙女恋爱时,他每天都在等着母亲汇款来。家境贫困的学生都在外面打工,唯独他。当然,吴三更从不承认自己家里穷,他撒谎说,他的父亲是一家超市的总经理,他的母亲在银行部门工作,收入丰厚。同学们全都相信,因为吴三更每月的开支的确是从某个银行帐户上提取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乌龙女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跟他恋爱的。可惜好景不长,乌龙女后来知道了,骂他是骗子,一个欺骗少女感情的大骗子,他没有反驳,因为事实如此,可是,他喜欢她是真的,那一刻吴三更流下泪来,吴三更说他外公去世时他也没这么伤心过,当时他的样子很窘,回想起来,他有点后悔,后悔自己当时不该那么容易就掉了泪,除此之外,他觉得自己并不吃亏,甚至占了便宜,因为一个纯情女孩的身体在一年里属于他一个人,只此一点,足以补偿他泪腺里的几滴甘泉。小伙子的眼泪终于感动了女孩脆弱的心,他们抱在一起,像好朋友那样分了手。
一个雪天,乌龙女敲开他的房门,告诉他,她可能永远不回来了。说完这一句话,乌龙女便离开了,那一刻,吴三更有些恼火,三个月来,他刚刚把她忘掉了一点,她又来了,说了一句无关痛痒的话,不错,他们分手了,从那之后,她的一切与他无关了,可他为什么恼火呢?假如有一天她发现他永远消失了,她会不会痛苦呢?两个人的空气是那样平静迷人,一旦一个人呆着,那空气就像刀子一般伤人。冬天在他最后一口烈酒后离去,春暖花开的时候,他才静下心来,读他的考试大纲,疲倦的时候,他便叫来“送花小姐”,一夜狂欢后离去,第二天又是一个新的开始。在这往返循环的途中,他一方面变得麻木了,另一方面,他仍然无法忘掉乌龙女,特别是他和另一个女人交欢后,他的空虚,是空前的。他的失眠越来越长,天花板是一种破碎的表现,在那破碎中,他看到了自己的过去:从中学到大学,从木兰到乌龙女。他和木兰是大一时的同学,谈了半年,因为木兰家里出了变故,她休学了,他们的恋情也中断了。后来,他遇到了乌龙女,他们的爱情保持了一年。现在,一个叫“西子”的女孩在他的印象里突兀出来,她是他的高中同学,他暗恋着她,直到高中毕业。这次回来,要说收获,就是遇到西子了。可是,一切都变了。
“西子,有客人来了。”一个小姐朝走廊里喊道。
4号门开了,一个长发女孩从黯淡的光线里走出来,接过三更手里的会员卡和铜牌,微笑着说了句什么,三更听得不甚清楚,不过,那眼神仍然闪过一抹光彩。
“把灯拉亮吧……我头一回来,不太适应。”三更喃喃地说。
“先生不喜欢这里的环境?”女孩弯腰时,一侧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庞和她一半的手臂。
“把窗户打开吧。”三更说,想起高二那年,他和她一组,每次大扫除,他都叫她把窗户打开,不是因为他讨厌灰尘,而是为了看到她露在白裙外的小腿。秋雨的黄昏,冷风裹紧她的身体,那美丽的曲线让他久久心动,还有她用力时微微突起的臀……
可是,从她的目光里,他看不出昨天的任何痕迹,哪怕一丝轻微的触动。
“你一直用这个名字?”三更问,坐了下来。
“你喜欢?来找我的人都喜欢。”西子靠上来,三更闻到一股浓郁的脂粉气息。
“我们好像见过。”三更见她没反应,只好主动引发她的回忆了。
“我记不清了……你叫——”
“我姓吴,叫吴三更。”
“吴……三……更……”姑娘微皱着眉头,一只手停在半空中。
“有印象吗?”吴三更的声音低下来。
西子摇摇头,一副苦恼的样子。当年,听到吴三更说他喜欢她,她的脸上也是这种表情,许久之后她才说话,她说的每句话都让他心醉,风停时,尤其是她棉布下的身体,散发着花儿在雨中绽放的清香。
“一点也没有?”
西子还是摇摇头,可是,她的目光变得专注起来。“别这么问我,我记不清了,假如你知道,你告诉我,在什么时候见过我,啊?”这时,他看到了她眼中的痛苦,这痛苦久久地缠绕着他,令他迷醉于这四周流动的夜色。这一夜,注定将是十分漫长而无奈的。
“你怎么了,西子?我是你的同学吴三更呀,你难道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什么?同学?不会的,不会的——”西子眼神变得可怕起来,“我没你这样的同学,你骗我,你骗我!”
“怎么了,西子?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三更紧抓住西子的胳膊,疼得她叫起来:“哎呀,你弄疼我了!”三更松开手,不知该说些什么。西子微张着唇,茫然望着他的眼睛。在他们中间,仿佛隔着一层胶状的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