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话,老人再一次陷入冥思深渊,刚开始的咀嚼又停止了。
“想不起来就算了,我在这儿等一会吧。”吴三更说完,便在沙发上坐下,顺手拿了一张报纸,上面是一年前的日期。第一版是新闻,吴三更没兴趣,翻到第三版,全是广告,接着返回第二版,看了一篇《火星人类的居住条件》,文中详细介绍了火星地貌的基本情况以及人类星际旅行中注意的事项,第四版刊登了几条夫妻残杀和继父乱囵的新闻,在“互动消息”一栏中,一些热心读者谈了自己的亲身体会,吴三更匆匆浏览了一遍,说实话,他对暴力和凶杀倒是蛮有兴趣的,除此之外,他认为没什么可以相信的,记者的目的无非是想勾起人的好奇心,而大众往往跟着趋势走,他们全不顾及消息的准确性和真实性,说开了,他们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一些可假定的“虚拟”。第三版刚读到一半,老人说话了。
“你这么坐着时,我想起来了,有一年,隔壁……他忘了带钥匙,看见我喂猫……他就这么坐着看我,我问了他?我记不清了,他的样子好像刚从外地回来,衣服上都是土……”
“你再想一想,那是什么时候?”
老人摇摇头:“想不起来了,大概……很久了吧……”
老人停止了回忆,或者说,他的话完全建立在一种想当然的假定上。光线重新落入昏暗深处,屋子里再没了声音,吴三更坐着,把那张读了三遍的报纸叠好,丢在沙发上。白猫也回到了老人的怀里,物体的轮廓模糊了,老人踱回卧室,门无声地掩上,像隔着很久才打开的印象——现在,它也被关上了。吴三更觉得累,他想在沙发上躺一会,然而,他的身体拒绝了指令,以那种彻底的顽固维持着坐姿。吴三更很想再说点什么,或是听老人说,哪怕是胡言乱语也行。老人的身影缩回后,他感觉自己与这屋内的家俱没什么两样,同样被人弃置一边,同样无个性、完全的孤独、毫无意义的存在——老人回到他的房间,那里的时间和几十年前没什么两样,他被允许,实际上,他是被拒绝了,没什么理由,更没有原因,一切都像他迈入门框那一刻感到的相同。
真的,一点改变也没有。
第九章
“到我办公室谈吧。”他说。
杨主任是一个很难让人引发联想的男人:表情单一,声音单调,甚至他的衣服也都是一个款式。他的个头不高,秃顶,近视,手指短粗,毛发稀少,听人说,他的母亲早逝,性格暴戾的父亲对他的童年以至成丨人后的生活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杨主任至今单身,他对女人没兴趣,同事们都说他是同性恋,这一点胡花荣也感觉到了,当他的手指触及她的皮肤时,那动作是那样的漫不经心,她就像窗台上的花盆或是笔筒里存放很久的一支电子笔。
“……我想,任何人都有那么一点健忘,昨晚电视里第三栏第五频道的新闻,你能记得?不可能吧。实验的第一步是有关记忆的分类与结合,从潜意识的角度看,每个人都有许多并不为自己所知的记忆,我们通过手术以及药物的方法将它们集中起来,以备第二阶段的提取;然后是记忆的删改,当然,我们首先应当尊重实验人的意愿,其次是血型问题,你是‘ab’型,是实验的首选血型,我倒希望你的家人也应该做一次,特别是你的儿子……”杨主任解释道。
“我儿子在上大学,恐怕对他的学业不太好吧……”
“我们将保证他毕业后的工作安排以及优厚的工资待遇,你知道,这对于像你这样的家庭来说,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办得到的。”杨主任一边说着,一边翻看女人的简历。
胡花荣笑了笑,杨主任的话刺痛了她,她为目前家里的窘况感到羞愧。
“其实,实验本身可以理解为一种哲学上的超越,你想,记忆本身是有生命的,你让它那么无动于衷地存在着,这与自杀无异。许多人都在抱怨一个人的一生只能体验到有限的生命内容,而这种体验又完全建立在记忆体的存储上,假如我们能够将你的一部分记忆唤醒,提取之后植入一个”植物人“的脑中,所谓‘死亡’般的沉睡就能被唤醒,他的生命因而重放光彩——你想,这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情!一旦有更多的人加入实验者的行列,一旦记忆体本身可以加工生产,我想,我们的命运完全有可能被改写——”
胡花荣沉思了一会,说实话,主任的这番话并没有让她高兴,相反,一种担心正在心里聚积。眼下,她最关心的是报酬,其次是实验的安全性问题。
“这方面请你一百个放心,手术是我做的,我的技术和资历你是知道的,毕竟我们还是同事,该照顾的地方我绝对照顾,我相信,其他的同事也都会理解这一点;至于报酬嘛,把你的汇款帐号给我,只要你在这张纸上签字——”杨主任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合同书,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合同章程,他看了看,用钢笔圈了一个标志,“最重要的只是最后两点,一款是报酬,一款是手术安全,你签了字后,我们将按合同规定将一半的钱汇入你指定的帐户,另一半大概在一周内支付;至于手术方面嘛,你是护士,你比我更了解,任何手术都存在许多不确定因素,但我们有能力排除干扰,你对我们应该有足够的信心。”
沉默了一会(杨主任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女人的脸),主任做了一个假相,故意将合同收回抽屉。透过胡花荣静止的姿势以及略略迟疑的语气,这位不动声色的男同事需要用其它方式达到目的。
“你再考虑考虑,是不是需要跟你丈夫商量一下?”主任在桌面上交叉着双手,目光凝视着她。
“我们……商量过了,只是,这种实验有没有副作用?”胡花荣和杨主任只是一般的同事关系,对于丈夫在外面躲债的事实,她不清楚他是不是也知道了,她担心别人以为她是为了钱才这么做的,而且她又多次提到报酬的事,出于一种本能的虚荣,或者可以理解为自尊吧,女人一再想让对方避开那种想法,毕竟,她不愿意让人产生除实验本身之外的其它想法,遗憾的是,这一切似乎都证明了女人内心不愿证实的东西。现实,于她而言似乎是越抹越黑了。
“你看,我刚刚还谈到健忘,看来,这不能说是一种副作用吧,你认为呢?”
胡花荣不情愿地笑了笑。杨主任望着她,目光平静,给人的感觉好像一切已经既成事实。
“好吧,”胡花荣勇敢地迎上男人的目光,“我签字。”
“谢谢你的合作。”
杨主任迅速递上合同书。
签了字,杨主任站起身,和胡花荣握了握手,“我马上叫人准备一下。”
“实验需要多长时间?”
“三小时,或者更长。”杨主任走到门口,突然转了身说:“你的帐号呢?我先叫人把钱转过去,这是手续,我们都按合同办事,谁都一样。具体来讲,手术后,你大概需要一周的时间静养,你放心,我们会安排好你的食宿的,如果有其它的事,你可以写在纸上,我叫人帮你办理。”
“没什么重要的事,”胡花荣从口袋中取出存卡,递给杨主任,“我会配合你们的。”
“这就好。”杨主任看着胡花荣,“真的没什么事?”
“谢谢,我真的没什么事。”
杨主任看了看女人递来的存卡,“这背面是谁的名字?”
“我儿子的,他叫吴三更。”
“长得肯定跟你一样漂亮。”
“头一回听杨主任恭维人。”
“我说的对吗?”
胡花荣笑笑,没吭声。杨主任最后看了她一眼,推开门走了出去。
第十章
1o月14日。
整整一个礼拜,吴山跑遍了城里几乎所有的商场、餐馆、浴池、停车场、电玩室、清洁公司、地下舞厅、城建处、装卸队、钟点服务站、幼儿园接送中心等等,它们的回答都是一致的:对不起,没有工作。按常规,这些单位需要吴山出示证件,通过证件的号码可以查询到应聘人曾经做过的工种,吴山知道,虽然他的工作做得不是十分出色,但每个公司对他的评语都是蛮好的,一是他的年龄,经理们出于对年老体弱者的同情,并不深究那些芝麻丁点的小事;二是他的生活态度,跟许多年轻人一样,吴山年轻时也是血气方刚、意气风发的,只是太急功近利,浮躁的性格使他付出了很大的代价,特别是搞期货公司的那几年,一时的冒险断送了他的前程,到了现在,人一老,什么都没有了,辛劳的生活改变了他的性格,他的现在比谁都呆板,比谁都难以激动,他把自己一层一层裹入茧中,只要有口饭吃,他就不会从茧内伸出头来。因此,他从不与人争执,哪怕少一点,他也忍着,活儿再累,只要不至于将他累垮,他还是能挺过来的。同伴都说他肯卖力,人缘好,有关考核的评语自然是最好的了。问题不应该出在这方面,一定是其它地方出了问题。即使是最累最苦的“下水道清洁公司”都不愿雇用他,这肯定是其它地方出了毛病。
一星期过去了,那点工资只剩了一半,望着日趋短暂的天色,吴山急了。
思来想去,吴山觉得不能在n3城再呆下去了,去哪儿呢?吴山自然想到儿子吴三更。o2城离这儿8百多公里,吴山决定第二天一早动身。这天晚上,吴山给花子姑娘打了电话,那边的人告诉他花子正忙着,没空接电话,叫他过一会再打来。吴山挂了电话,心里空落落的。半小时后,他又给花子去了电话,这一次是一个小伙子的声音,他说花子小姐不在,有事的话他可以转告她。吴山想了想,放了电话。这天夜里,吴山心里闷得难受,怎么也睡不着,他披了衣服,来到阳台上,想起了前妻胡花荣。那个一年前突然消失的女人,除了把钱不定期寄给儿子三更在o2城指定的帐户外,没有任何信息证明她的存在。吴山甚至认为胡花荣已经死了,就像当年岳父突然因病离世一样,妻子的消失同样让人感到莫明其妙,他所能做的也许就是等待了,可要等多久呢?两年?亦或五年、十年?没有终点可言,无论他接受与否,现实总让他无所适从。他拧紧了螺丝冒,可螺孔正像他现在感觉到的——无始无终,你以为马上就能紧死了,可实际上谁都不清楚到底还要拧多久。
在阳台上站久了,不争气的膝盖又在发抖了。吴山回到床上,两只手不自觉地拨弄起自己的荫茎,一分钟的时间它就葧起了,他急促地喘息着,一面想象着花子的身体,把她安置在自己身边,正如那个夜晚他们所做过的,此刻他不过是在梦里重复了一遍,无非是想让自己沉溺在荒草连天的沼泽深处。
醒来时,天已大亮。马路上人声嚷嚷,窗外,吴山头一次发现,槐叶已经枯黄了。
刚洗了脸,外面就响起敲门声。
“你们找谁?”吴山盯着铁栏外的两个高个子问。
“这么快就忘了?”其中一个朝他探了探头,手里摇着一串钥匙。
“我们在医院见过。”另一个说,脸上浮现出挑衅般的冷笑。
“我们根本不认识。”吴山的心里陡然一惊,可表面上,他仍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院方让我们来找你,一是跟你谈谈,二是来告诉你点事——”他的声音突然低下来,“有关你妻子胡花荣的,怎么,没兴趣?”
吴山皱了皱眉头,不情愿地打开门锁。两个人一前一后跳了进来。
“房间不错嘛。”一个人四处转悠着说。
“沙发旧了点,不过,这弹性挺好的,我喜欢。”另一个一屁股坐倒,端起茶几上的瓷杯,“一个人要是十年没喝茶,看到这东西会怎么想?”说完,他歪了歪嘴,把舌头吐出来,滋的一声又缩了回去。
“我老婆在哪儿?”吴山冷冷地问。
两个人都没吭声。
“我老婆在哪?!”
“你急什么!我们和你还没有谈好呢,你让我们怎么说?”
吴山也坐了下来,身体朝后一仰,靠在沙发上。
“跟我们回去吧。”一个说。
“我没病。”吴山很平静。
“医院说你有病,我们是按章办事,这是你的通知单——”
吴山接过来,看都没看一眼就撕了。
“你要考虑后果。”另一个开始说话了。
“你们再这么说,我只好请你们出去了。”吴山也有点生气了。
“你请得了吗?实话跟你说吧,没有院方的许可,你根本找不到工作,这一点——恐怕你试过了,我们不是为难你,这只是一次血清化验,用一根直径为38厘米的塑料针管抽取5o毫升血液,化验的时间为25分钟,没问题你立刻就能走人,我向你保证。”
“我可以不去吗?”
“不可以。这是医院的规定。”两个人齐声说。
“可这是在我家,你们……”
“在哪儿都一样,你没必要跟我们讨价还价,如果你不同意,这间屋子恐怕不会再有人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恐吓我?我一把老骨头,想死都想疯了!”吴山喊道。
“你别急嘛,我们正在谈,有什么话,尽管说。”另一个也坐在了沙发上。
“n3城所有的交通渠道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没有院方的证件许可,什么都是没用的,特别是这一次,你别指望能溜走,我可以肯定——”高个子笑了笑,十分有把握地拍了拍手。
“好吧,我同意,”吴山想了想说,“可不是现在。”
“那么,你说个时间吧。”
“明天。”
两个人点了点头。
“我妻子呢?”
“啊,是这样,胡花荣患了‘失忆症’,一年前逃跑了……”
“失忆?我怎么从没听她说过?”
“你见过她吗?”
“啊……没有,没有,要是见过,还用得着问你们吗?”
“好吧,”一个站了起来,“明天见。”另一个也站了起来。吴山把他们送出门,一上午也没理出个头绪。对他来说,一切似乎都被一种假定约束了,即使它不存在,可它的影响无处不在,让你无处躲藏。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他绝对不能跟他们回去。中午,吴山简单吞了几口饭,一觉醒来已是晚上七点,吴山感到肚子又饿了,他把家里所有的剩菜都吃了,收拾了行李,于当晚11点离开了家门
第十一章
“开始可能有点痛,你忍着点,一会就过去了。”这是麻醉师的声音。
胡花荣侧过身,身体团成一个球形,注满麻药的针管从脊柱的骨缝间插入。
“血压正常,心跳一百二,别紧张,深呼吸。”
“角度再下去一点,对,第三根脊柱。”胡花荣感到脑后有一股暖流正缓缓下移,紧接着,几个医生过来了,一个个围在头边。手术室很热,衬衣下,她的皮肤已经出汗了。
“好,翻过身吧。”
“你感觉怎么样?”
“有点疼。”
“不用担心,一会就过去了。”
“我想睡觉。”这时候,一个巨大的球形金属盒将她的脑袋罩了进去。那些人仍然围在头边,她像是隔着另一个世界看他们,这一刻,胡花荣突然意识到自己恐怕永远不能醒过来了。左臂正在注射催眠剂,针剂带着强烈的刺痛从手臂向上攀爬,而她的双脚已经失去了知觉,胡花荣真想离开这里,手术刚开始她就这么想了,现在,这种感觉慢慢消失了,从一个点向整个面扩散而去。刺痛爬上了她的脖子,金属外罩反射着“半人马座”美丽的蟹状云团,她感到她的身体正在无重力作用下飞翔。医生的手伸来了,带着海葵般细长的触手,他们的声音也是这个样子,从四面八方向她围来……
时间消失了。
这是一个奇怪的空间,四周都是腥红色的几何体(三角形、菱形、圆柱形、旋转的不规则体),它们一开一合地跳动,像人的心脏。你穿梭其中却看不见自己,到处是这些数不清的几何体,而听到的,也只是一下一下有规律的撞击声。距离变成了一种潜意识,只要你能感觉,距离便不复存在了。
胡花荣在这个奇怪的空间内生存了很久,直到有一天她被另一种声音唤醒——她的手动了一下,可她知道她的手根本没动,是她的意识传达有了阻碍,那种梦中的距离阻断了她的意识指令。不过,仅仅两秒钟后,她明显感到自己的手背在床面上动了一下。
于是,胡花荣回到了现实之中。
这是一个整洁的病房,四周光线柔和,温度适宜。她的身体很好,左臂上,输液器一滴滴地流入血管。胡花荣醒来后,记忆中只有那个“几何体”的梦了。
“这是哪儿呢?”胡花荣努力回忆自己是如何进来的,可她的脑袋里空白一片,许多空气进来出去,唯独没有一粒微尘留下。不久,她又睡了过去。醒来时,室内和刚才一样,她的记忆有些苏醒了。半小时后(墙上有挂钟),胡花荣取回了曾经属于她的记忆,她回忆起和自己一块来的女护士、办公室的杨主任、金属外壳、手术刀、无影灯、刺痛、几何体,她回忆了自己在手术台上的样子、她的微胀的腿根、医生催眠似的轻语、缓缓下移的暖流……后来,他想起了自己来这里的原因。
黄昏时,一个护士推门换药。
“杨主任呢?”胡花荣问。
“我们这里没有杨主任。”护士冷冷答道。
“这是哪儿?”
“这是‘app1e”医院,我是12号,有事请按床铃。“
12号?胡花荣想,她怎么没有名字?她记得医院的每个护士都有名字的,填写在胸前的工作牌上,有人喊了,她们就在走廊内响亮地答应一声,清脆而有弹性。12号却是一个不爱说话的姑娘,12号的眼皮连抬都不抬一下,12号的手脚并不麻利,五分钟她才整理好房间,换了她,起码可以节省一半的时间。不过,令胡花荣尤为气愤的是,12号居然不知道杨主任。
“杨主任不在这儿?”为了确认,她又问了一遍。
“这是‘app1e”医院,不是’三井实验室‘。“护士答道。
“可实验室也是属于‘app1e”医院的呀……“
“我刚来,不太清楚,你去问别人吧。”
12号说完就走了。
第二天一早7点,12号准时前来打扫房间。
“杨主任呢?”胡花荣又问。
“你昨天不是问过了吗?今天怎么又问了?”12号显然有点不耐烦了。
胡花荣努力想了想,记忆里并没有昨天问过的事实,于是,她生气了。
“有,你就应该告诉我,没有就算了,你看你什么态度!护士长呢?你把她喊来!”
这一招并不灵验,五分钟后,12号把护士长喊来了。
“你有什么困难吗?”护士长大约3o来岁,一头烫发,眼光灵动,态度相对温和。
“我找杨主任。”胡花荣表情郁闷地说。
“医院里姓杨的很多,我不清楚你是找哪一个。”
“给我做手术的那一个,不爱讲话、小眼睛……”
护士长笑了笑说:“啊,你记错了,给你做手术的医生中,根本没有人姓杨。”
胡花荣一时愣住了。12号站在边上,脸上一副不屑的冷笑。
“我不会记错的,是他让我签的字,然后,实验就开始了……”
“这不属于我们权限范围内的事情,我们的工作就是保证病人的安全和健康,除此之外,我们允许病人做一点对健康有利的锻炼,比如百~万\小!说下棋什么的——”护士长停顿了一下,“当然,这是病人的个人选择,我们只是作配合。我顺便问一下,你的爱好?”
“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只有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你才能出院,这个,你知道的。”护士长说完,身体后撤了一步,跟12号小声交待着什么。胡花荣看到她们叽叽咕咕了半天,12号不止一次地露出胆怯的目光,当然,这之前她已经嗯嗯了许多声。她们像是一对话不投机的家鼠,彼此的言语和行为在她看来都相当滑稽。胡花荣不想再听到那种异类的声音,她拉过被子,蒙头睡了过去。
“变态!”隔着被子,她听出是12号的声音。
“不用管她,等主任来了再说。”毫无疑问,这是护士长的声音。她提到的这个“主任”,是杨主任吗?胡花荣蒙着头暗想,过了一会,她的脑中极速闪过一样东西:存折卡。她确认这张存卡已经转入了实验报酬的一半,那另一半呢?胡花荣猛地从被子里钻出来,翻遍了全身,全然不见那张存卡,她急了,按响了床铃。不久,12号懒洋洋地出现在门口。
“我的存折卡呢?”胡花荣惊恐吓地望着12号。
话音未落,两个护士推着药剂车来到屋里。
“你们想干什么?”
“你需要休息一下。”12号说。
一会的工夫,她们就将吊针准备好了。跟着,护士长跟着两名医生进来,他们又带来了那个令人恐怖的金属外罩。
“实验已经结束了!”胡花荣坐在床上喊。
一个护士不由分说抓住了她的一只胳膊,另一只胳膊被那个男医生逮住了,胡花荣挣扎着身体,双腿拚命踢打,其他人立刻围上来,狠狠地将她按在床上。不久,胡花荣停止了挣扎,她睡着了,睡得平稳而踏实,一伙人的影子飘走了,胡花荣又一次来到那个空洞无际的几何体中,从这个点向那个点奔忙着。
再次醒来是一个飘着细雨的夜晚。
胡花荣费了很长时间才听出玻璃上敲打的雨声。她的感觉完全是从遥远的地方飘来的,随着意识的苏醒,感觉慢慢与她的身体合二为一,最后,她发现窗外并没有亮光,床边是一盏昏暗的壁灯,她知道,这是夜里。
她动了动身体,一点反应也没有,好像和病床长在了一起。她尝试着动了动嘴唇,她的耳朵也是很久之后才听到牙齿的咀嚼声。接着,她扭动了一下脖子,她的嗅觉也醒来了,屋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液的酸味,透过窗的缝隙,女人闻到了雨水的气息,这一下,记忆也苏醒过来了。
房间里,从前的直线和角度完全消失了,代之的是一片片奇怪的由不同图案拼贴而成的结构,光线在上面流动,产生无数块碎裂的波纹,从一个点移到另一个点。女人再一次动了动身体,猛然袭来的却是一阵莫名的晕眩——从她体内的某个洞内涌出,一瞬间击倒了她。
她听到男人的说话声。在一个久远的地方,声音是从水中发出的。胡花荣恢复了感觉,身体和病床分开了。她的皮肤感到人影走动时风的拂动。很快,她的眼睛捕捉到了最初的几根线条,然后是房间的角度和人体的曲线,接着,她闻到一个男人身上的烟味。
“醒了?”面前坐着一个十分年轻的医生。
胡花荣动了动嘴,发出几声古怪的呻吟。
“麻药还没有完全消失,再睡一会吧。”
胡花荣闭了眼,可怎么也睡不着,不久,她又把眼睛睁开了。外面,她听到轻微的雨声。
“实验……结束了?”女人的声音有气无力。
“结束了。”
又过了一会。
“这是哪儿?”
“这是医院,我姓魏,对你的实验负责。”
五分钟过去了,胡花荣的脑子里依然乱糟糟的。
“你姓魏?”
医生点点头。
“那个姓……”
“他姓杨,负责第一阶段的初始工作,我负责扫尾,纠正你的认识和感觉。”说完,医生从兜里拿出一只玻璃球,“你仔细看一看,它是什么颜色?”
胡花荣看了一会,“白色。”
“它的里面是什么?”
女人看了一会,摇摇头。
“再仔细看看。”
“什么也没有。”
“再仔细点。”
胡花荣睁大了眼睛。医生转动手腕,球的反光引起了她的注意。
“是阴影。”
医生笑了笑,收回玻璃球。“再明亮的物体也存在阴影,比如你的实验,即使再完美,同样存在缺陷,比如健忘、意志薄弱、x欲亢奋,甚至人格分裂,尤其让人痛惜的是,自我意识的消解……”
“请你说的具体一点。”
“简单一点说,是你把自己遗忘了。”
“有这个可能吗?”胡花荣出了一身冷汗。
“完全有可能,这才是实验的第一阶段,还有两个阶段……”
“可我只同意做第一阶段的实验啊。”
“你签的合同我看了,没错,三个阶段你都同意。”
女人陷入沉思。医生再一次掏出玻璃球,在掌心里翻转着,“越是光亮的物体,它的阴暗越顽固。”接着,医生从身后翻出手术记录和实验结果。
“这是你的记忆图解——”胡花荣看到一张被不同方向的曲线缠绕的电脑绘图。“我们通过电脑程序对红色区域进行了不同程度的分解和结合,这也是第一阶段的实验目的。总的来说,实验结果令人满意,不过,对于被实验人来讲,记忆会出现一些混乱,比如,在分类过程中,记忆体之间相互排斥,有的印象,特别是不太强烈的印象,将被遗忘——”医生停顿了一下,望着胡花荣,“现在,这种现象已经出现了。”
“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很难说,估计——”
“别估计了,是不是必须等到三个阶段的实验全部完成?”
医生点点头,表情无奈。胡花荣叹了口气,身体靠回床上。
“我的存卡呢?”过了一会,胡花荣问,现在,她十分平静。
“我跟办公室说,他们一会就送过来,钱都存过了,你放心。”
“谢谢你,魏医生。”
“休息吧,晚饭有人送来。”医生说完,悄悄退了出去。
令胡花荣困惑的是,两次醒来的情况为什么完全相反呢?
第十二章
n3城是一座被人遗忘的城市。
许多年前,这里出土了战国时期的随葬物品,又过了几年,考古工作有了新的突破,城南发现了一处古文化遗址,挖掘出更久远更原始的部落生活用品,可是,这一切并不能引起人们的广泛兴趣,历史不过是教科书上的宣传材料,他们关心的是眼下。城市分上下两层,地面以上是旧城,是失业者、卖滛女、乞丐、酒鬼、嫖客、精神病患者、性病人、越狱的犯人、吸毒者、抢劫犯等下层人的天堂。地面以下是新城,居住着人类文明的精英,他们是这个社会的管理者,肩负着社会健康发展的重任。在他们身上,玻璃球散发出夺目的光芒。
在旧城,吴三更觉得只有家后那棵槐花最纯洁。外公从前住在新城,所以他极力反对女儿的婚姻。有一年,外公在院中的葡萄藤下乘凉,他说一个人要是把一生都耗在这个倒霉的城里,那就太没意思了。外公非常喜欢他的工作,医生嘛,外公认为可以经常和死亡接近,多数情况下,他是一个旁观者,他可以清楚看到一个人迈向死亡时的恐惧不安。而外公去世时,吴三更感到自己被什么东西掏空了,他相信,是外公把那种恐惧传给了他。
后来,吴三更离开了n3城。秋天一到,他就十分怀念自己的童年,有一只无形的手拨弄着,使那秋日的槐叶纷纷飘落。雪天,吴三更便跟乌龙女整日缩在校外那间小屋里,听歌喝酒做嗳,经常醉到第二天中午。n3城不过是他记忆中映射的一个图标,它的实体完全没有意义,假如伤感来袭,它可以算作临时避就的驿站吧。有一年,乌龙女怀孕了,吴三更突然感到了生命的虚无,如果生儿育女仅仅是因为纯粹理性的行为而来的,人类的种族会继续存在吗?确实会有这样的人,他们为了对后代表示同情而免去其出世入世的负担,或者,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残忍地将这种负担加诸于后代——他是哪一类呢?他设想,假如那个生命和他一样,那就太没意思了。有人在有生之年,历经了二代、三代,甚至更多,那么这个人就好像一个在市井中观看术士们表演的看客,这些术士们依次表演,一而再,再而三,这种表演本来只可观赏一回,如果别无新意,而且不足以眩人心目时,便毫无意义了。
婴儿的出生不过是对肉体的一种确认。当时,吴三更感到生命的热情已被挥霍殆尽,剩下的躯壳里装满了酒和尿液。做了人流后,乌龙女的情绪很坏,喝醉了,便用啤酒洗擦荫部,吴三更便把她搂在怀里,这时候他感到了一点意义,当然是因为乌龙女像一个绝望的少女。吴三更答应她,毕了业一起回到家乡,这样,n3城又复活了。
“先生,买花吗?”在一个巷子头,一个卖花女孩拦住了他。
吴三更离开老人和白猫是当天下午三点多钟,他在旧城已经走了两个钟头,前面,再有两站路就到了新城的入口。十月的晚风有点冷,小女孩抖索着身体,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吴三更犹豫了一下,掏出一元钱,扔给女孩便走了。由于几个世纪以来持续的空气污染,空气里飘满了大量的工业微尘,一旦风起,皮肤上都被吹得火辣辣的。回首时,吴三更注意到卖花女穿着一件夏日的紫色布裙。
“她的脚怕是被吹疼了吧。”吴三更想,一面抵挡迎面袭来的微尘颗粒。再往前走,吴三更看到瑟缩在商店墙根下的一群乞丐,他们用破床单裹紧身体,以此抵御整夜的寒风。随着贫富分化的加剧,旧城已被“精英们”完全抛弃了,从创造财富的角度讲,旧城不及新城的十分之一,而人数却是新城的三到五倍,早先,新城设立了许多失业救助机构,可大部分的救济金都被官员们贪污了。由于经济连年的不景气,失业率增加,政府财政赤字加剧,再加上银行信货危机、投资减少、社会动荡等因素,旧城的真实情况要比想象中还要可怕。地铁站四周随处可见虎视眈眈的不良少年,每个出入口都围满了穿着短皮裙的少女,她们一夜的服务费只需二十元,微弱的笑声被喧闹的人声掩盖了。电视里,虚假的新闻报道、假话连篇的广告、“形势一片大好”的专题采访、串通一气的喝彩声、乌七八糟的娱乐搞笑、老c女似的电影、口香糖似的青春偶像剧、散发着尿液味的三级片、从不堪入目到习以为常的午夜剧场、里三层外三层的彩票兑奖等等,充斥着人的神经和思维。死水一般的沼泽,却想让将死之人听到生命的欢歌。
地铁飞速行进,窗外是一片光影。吴三更呆呆地想了半天,脑子里依然混乱不堪。
停过两站后,一个哑巴男孩走过来。每到一个座位前,哑巴都把手伸出来,轻微的晃动中,男孩的身体却是静止的。目标一个一个过去,却没有一个人掏钱出来。许多人冷漠地侧过身,更多的人闭了眼,一副悠然自得的逃避姿态。最后,吴三更摆了摆手,哑巴男孩无声走掉了。吴三更长叹一声,望着窗外流动的灰线,这个世界不是他这样的人能够拯救的,他不过是生命轮回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一阵狂风他便无影无踪了。周围的人也不是,他们甚至连自己的命运都无从把握,更谈不上成为什么“英雄”,生存的压力抵消了他们的斗志,除了委身于层层束缚之外,没别的出路。这一刻,吴三更只觉得渺小个体与空旷世界之间的绝对对抗——天空已经倾斜,大地亦不再完整,而人的心灵,更是被沙尘和焦土占据……
许多年以来,n3城的旧区面积一直在缩小,而地下的新区却在不断膨胀。用不了几年,人类将开发出新的居住空间,新区同样会变成未来的旧区,而首先享受它们的自然是富人,穷人是没有这个“福份”的。父亲逃债在外多年,他一定习惯了漂泊不定的生活,在他看来,生活似乎只有在流动中才显出意义,静止是它的平庸状态。不久,母亲也离开了,突然之间从他们原来的生活中消失了。自从吴三更收到那封奇怪的校方通知单后,一切现象似乎与往日不同了,“1o月2o号上午1o点35分之前他必须回校”,通知单上的口气不容回避,甚至是一种强迫似的接受。现在是1o月18日下午5时15分,“东风银行”距离地铁站出口仅一站的路程,吴三更拦住一辆出租车,于5时25分到达银行的营业大厅。
“小姐,我是o2城x—4大学自动化系的学生,这是我母亲不定期汇款的帐户名称。”吴三更说着,递上自己的证件以及领取汇款的存根。
“先生,有?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