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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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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白人第11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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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只要有可能,我们总要试一试。”吴三更说。

“浑天仪,吴三更也是性情中人,帮他一把吧。再说,整个计划也离不开他。”

“好吧,我试试。”浑天仪说。

吴三更走上前,紧紧将他搂在怀里。

第三十章

“美人鱼”旅馆。

美人鱼?这名字挺好,异类,而且美丽,心慕已久的接触——啊,美人,梦中情人的真实。吴山把一只手推到门的把手上,用力,再用力,门无力地开了。这是一间不错的房间——老板娘就是这么说的,门号3o9,镀金的阿拉伯数字,紫漆门,光洁的地板,整齐的被褥,半掩的窗帘(天蓝色,梦幻般舒展的植物),橙色吸顶灯,洗漱用具一概齐全,吴山的拖鞋在光滑的地板上失了身,他歪歪地回到床上,赤着脚,他太累了,需要一次完美无缺的睡眠。

“先生,要不要小姐?”老板娘问。

“暂时不要。”吴山咕哝着。

“暂时不要——暂时不要——”这声音不知是他的回音,还是老板娘的重复。他听到门页咔嗒一声,关了。美人鱼游到了他的梦里,他的梦很老,跟他一样,有了皱纹和白发,一道道皱纹,从电视节目到内衣内裤,它们皱得一塌糊涂,连水流也会在上面粘住。吴山在梦里游这游那,看这看那,他偶然踱进的小巷,潮热而绵长,从砖缝里生长了几十年的青苔,虽说晴空万里,它一直在背阴处发情,如果青苔会叫唤,那整条巷子都会高嘲,啊,高嘲,很长时间没有了,吴山在梦里十分怀念,它像一条寄生在大脑兴奋皮层下的毛拉子,一有动静它便浑身是刺,扎得你燥热难耐,噢,我想要——我想要——每个善良的男人都会这么调情,坏男人也会,坏男人更有另外一套。吴山醒来,一摸额头,潮乎乎的,汗液间夹杂着灰尘颗粒,他想坏了,我还没洗澡呢,一踢床底,那包还在,包里,就是坏男人的武器,无往而不胜的武器:钱。

吴山冲了澡,出来后,他感到饿了,时间是下午3点,他走到窗前,窗子正冲着南北方向的一条主干街,人很多,空气里人声滚滚,他光着身,浴巾仍搭在肩上,自己的脚掌,比任何时候都疼,一年前挖过一次“鸡眼”,三个黑豆似的玩艺儿,小尖刀,一扎下去,他咬紧牙关,可还是冒了一身的汗。窗帘半掩,空白的窗玻璃正对着自己的生殖器,有了钱,它的前途一片光明,每个毛孔也都一片光明,他和它的需要,没有办不到的。

身体干净了,吴山拉开皮包,最底下,有四层全是钞票,真实的,每一次抚摸都令人激动无比。它们安详地躺在黑暗的箱底,曳阵待发,一枚枚舰基巡航导弹——只等他大拇指轻松一按了。

对,轻松一按。

吴山按了门铃,很快,姑娘进来了。

“你先洗个澡吧。”吴山的脸侧了一下,重新回到电视屏幕上。

姑娘娇弱地来到他身边,一件件脱了衣裳,似有柔情万千。吴山一动不动,无机物一般,绝缘,外表包着一层坚硬的橡胶物,芯——铜的,导电,传输速度极快——姑娘刚刚脱了内裤,吴山的裤裆便容不下一点点空间了。

“啊,先洗了澡,啊?”吴山轻轻拿开女人的手,咽下滚烫的唾液。

心潮起伏。

经历、经验、体验,在他的脑海里一一闪过,每一次回忆,心尖儿都丝丝地疼。屏幕上,是一对亲吻男女,距离和关系那么远,他们就吻上了,四片嘴唇相互叠压,两个脑袋呈不同角度感受贴近的兴奋,呀,还有隐藏处的葧起,秘密的潮湿、渴望、期盼和忘我的晕眩。吴山抚摸着松驰的小腹,姑娘出来后,他才把手退出来,拿起摇控器,关了电视。姑娘走过来(窗帘合上了,房间内光线昏暗,他们需要这种气氛,营造的、假以乱真),透明、质感、柔畅,与此相反,此时的他,隐蔽、模糊而呆板,吴山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下部,他的荫茎在充血、在不自觉地颤动,而上部,他的舌头完全萎缩了,呼吸局促,目光被某条无形的线牵控着,不能动弹。

可怜的吴山,从一开始就失去了主动,女人迅速攻击,一阵狂乱的扫射后,“3o9高地”失守,女人骑在高高的山脊上,俯视她的喜悦和收获。而此刻的男人,好像和一群影子作战,毫无目标的喷射、疯狂的撕扯、病态的呻吟以至死人般的衰竭——也就是说,享受高嘲之余,也要体会沮丧、憎恨、厌倦和无望。

噢,可怜的吴山。

白天,除了吃饭时间,吴山都呆在旅馆里看电视,或叫侍者去买o2城所有的报纸,一页页翻看,希望在某条夹缝或是广告栏中发现与自己作案相关的信息,可是,没有,夹缝里布满了一条条肮脏的交易,却用鲜艳的字体掩盖着。吴山越来越发现自己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那个人该死——他总这样安慰自己,摄影师残害了多少人?他把死尸当艺术,拿人的骨骼皮肉当材料,这本身就是一种极不人道的做法,他失去了人性,就应当以非人性的方式叫他毙命!假如冤魂可以显灵,他早被千刀万剐了。唯一不被原谅的就是床下皮包里的“猎物”,假如警察进来,一搜查,脏款俱在,那他就完了。因此,他必须安顿好这些钱,为了儿子,也为了他自己。

这天上午,吴山拨通了x—4大学一个宿舍区的公用电话,一个女孩帮他查到了吴三更所在宿舍的电话号码。

“喂,是2o6寝室吗?请问,吴三更同学在吗?”吴山悄声问。

“吴三更?嗳,你打错了,这里没有叫吴三更的。”一个男生的声音。

“啊,他是自动化系三年级的学生,我是他的父亲,你能帮我打听一下吗?”

“自动化系三年级?那你打三楼问问。三年级在三楼,我们是二年级的。”男生说,告诉了他三楼的电话,挂了。

这一次,接电话的男生知道吴三更,不过,他说吴三更已经毕业了。

“毕业?他得到明年才能毕业吧——”吴山惊慌了。

“谁知道呢,反正他不在这个寝室,他毕业了。”

“那,你知道他的去处吗?”吴山追问道。

“这个,谁会知道?喂,江南,你跟吴三更最熟,是他父亲……说说吧……”

电话另一头,传来一个陌生男孩的声音:“喂?我是江南——”吴山隐约记得,这个叫“江南”的学生,他们见过一面,就在吴三更从前的寝室里。“自从上次吴三更离校后,我一直没见到他,他也没跟我联系。吴三更在校外租了一间房子,我跟几个同学去找过,也没见到。后来,我就听说他毕业了,我也奇怪,这学期刚开始,他的课程只进行到一半,就毕业了,可事情就是这样。至于毕业后,他去了哪里,我也不清楚……”

“唉——”吴山长叹一声,挂了电话。

第二天黄昏,吴山离开了“美人鱼”旅馆,在o2城东南方向的一条胡同里,另找了一家旅馆,胡乱住下了。也许是换了地方的原故,这一夜,吴山怎么也睡不着,而且看了两个多小时的成丨人节目,心里堵得难受,因为跟老板不太熟,他没敢叫小姐,独自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开了窗户,对着夜空发呆。他这辈子就这么定了,没钱的时候比谁都冤,有了钱,更冤,连上厕所都得瞅半天的空。隔壁那边,隐约传来女人哧哧的笑声,看来,他明天还得换一家旅馆,然后呢?吴山想,老这样呆下去也不是办法,得想一个安全之策离开o2城,越往下拖,对他越不利。吴山想了一夜,以及所有可能出现的遭遇,最后,他认为还是按照来时的办法,钻进一辆卡车,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但是,他在o2城没一个熟人,司机不会傻到捎带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看来,他只好碰运气了。

第二天中午,吴山退了房间,一个人,沿着旅馆门前的商业街,慢慢往前走。

在郊区,特别是道路集中的地方,一般都有大型的停车场,吴山的心情有些烦躁,秋阳照着他的脊背,他一下下踩着自己的影子,走了一段路,同时向行人打听停车场的位置。据他们的回答,停车场离这里还有一段路程。吴山走到另一条街,这条街的人更多,滚滚车流阻碍了他的视线,一座座商业楼房遮掩了他刚才还能望见的蔚蓝的天空。走了这么远的路,吴山身上出汗了,他拉开皮包,拿出毛巾,擦了汗之后,就把毛巾围在脖子上,继续往前走。

在一个十字路口,吴山停下来,擦汗。

红灯。

人声熙攘。车流滚滚。

吴山驻足,继续擦汗。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街对面一闪而过。

“三更!”吴山不禁叫出声来。

不错,看那人走路的姿势,绝对是三更。吴山又喊了一声,并且朝街对面挥了挥手,一辆车驶过,接着另一辆车,车子阻碍了他的视线,那个人影,已经走到了杆栏外,再往前,就是街心花园了,吴山深恐失去这次唯一的机会,挥舞着白毛巾,奋力奔跑起来——他奋力地奔跑,为了一个自以为是的幻象。

那幻象,凝聚了他一生所有的希望——他奔跑着,忘我地奔跑。人影在后退,天空在旋转,惊恐中,一声尖利的刹车声刺痛了他——他的感觉被轻飘飘地托起——“三更!”他听到自己又喊了一声。

“三……”他想再喊,可嗓眼里一阵虚空。

“……”

人影也消失了。

随着感觉一齐升空的,还有那个皮包——旋转几周后,落到后面的车轮下,包裂了,纸币,散开,随风飞扬——躺在血泊里的吴山,永远看不到了。

他永远被自己遗忘在一个幻象之中,纸币飞扬时的美丽,他永远失去了。

路口中央,一片忙乱,无数的行人,疯狂着扑向那些纸币的弧线——啊,数不清的纸人。

第三十一章

由于身体虚弱,刚说了几句,乌龙女便喘了起来。

“好了,三更,让她再睡一会吧。”浑天仪说。章鱼也点点头。

吴三更默默地走到一边,望着乌龙女的手推床移向病房。护士面无表情,推着一个苍白的印象,消失在走廊尽头。

“啊,终于结束了。”章鱼伸了伸懒腰,脸色也柔和多了。

“三更,今天晚上,你跟乌龙女好好聊聊,我跟章鱼就不打扰了。”浑天仪凑上来,他的神色,像是发现了一件与吴三更有关的隐秘之事。章鱼在一旁呵呵笑着,自认识他以来,吴三更还没见他这么快乐地笑过呢。

“一笑解千愁嘛。”章鱼说,“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假如不出意外的话——今天是星期三,星期五就可以进行了。”章鱼看了看浑天仪,浑天仪抱臂站着,深思良久,两片褐色的唇才有了松动,吐出的话是:“我现在最不放心的就是乌龙女了,他的恢复情况,到目前为止还是未知数——这个倒不是关键,关键是她跟我们在一起,万一……”

“好了,这件事就交给我吧,她的记忆力恢复得如何,只有我最清楚。”吴三更的自信,不由得令人折服了。

晚饭后,吴三更来到3o9号病室。这个病屋处于走廊最深处,不引人注意,一般的常规性检查,都避开它。吴三更来的时候,值班室没人,护士们可能都在别的病室。吴三更走上楼梯,有点气喘,他感觉到了,停下来歇着,但是,他不但没感到轻松,反而沉重异常。他的头、小腿和手腕,虚弱得厉害,每一次呼吸,他都不能保证生命力抵达了那里。荒凉,啊,是的,原本设计的——这个夜晚的浪漫,或是缠绵或是忧伤的回忆,全都飞得无影无踪了。吴三更扶着墙壁,第一次预感到一种微妙的恶兆正暗暗袭来……

他的感觉,似乎飘到了身体之外。

走廊里响起护士们的笑声——他明明听到了,可眼前什么也没有。光线有些昏暗,几条平行线延伸至目光所及的阴影里,吴三更摒住呼吸,以此来测定感觉的对错,他试了几次,缩回手掌时,他几乎跌倒在地——这种从没有过的状况伴随着一种绝望击中了他:“我究竟怎么啦?一点力气也没有?不会的……我没事的,一定是昨晚没有休息好……或是受了凉……”

吴三更挣扎了半天,最后,勉强推开房门——看见他进来,乌龙女连忙下了床,把他扶到床边坐下。吴三更长舒一口气,奇怪,刚才的不适感突然消失了。

“你怎么啦?一头的汗——”乌龙女拿来毛巾,擦试他的额头。

吴三更一面还以微笑,一面细细琢磨那个绝望的瞬间——此时,他告诫自己:36计,走为上策。不是因为他对自己失去了信心,而是这身体在某一刻突然脱离了意识的控制,以本能的反应表达意识的不及之处,他相信,在某方面,肉体是独立的,正如意识的独立一样,它们彼此消长,以左右那个“失衡”的人。

“好了。”乌龙女擦完汗,动情地望着他。她的眼睛里,是一缕缕冲破了羞涩的炽热情丝,起伏的胸脯、弯曲的长发、微启的唇、令人想入非非的肩、衬衣下颤颤的|乳|房、娇嫩的脖颈、暗蓝色的血管、晃动的小腿——被记忆一一还原,而欲望,也回到了触碰的渴望中……

吴三更已经预感到了,他艰难地走到门边,将锁孔插上。回来时,他好像在一片没至胸口的沼泽地里跋涉,每一步的迈出都令他痛苦不堪。

刚坐下,已在那儿等待许久的乌龙女便扑在他的怀里。

欲望被撕开了。洪水肆虐。浑身发抖的吴三更抱住同样浑身发抖的乌龙女,他们的每个动作都无所顾忌,不需任何铺垫,他们几乎同时抵达了对方的兴奋核心。他们愤怒地脱去衣服,愤怒地撕扯,愤怒地吸吮——而在窒息中,将这愤怒生生地吞吃下去。

而他们,都那么渴望被对方吞入——以占有、以爱、以永恒。

那性器,被一个潮热的容器完整地装入,它无所不在的力量,此刻却被一个狭长的容物吸收殆尽——于是,它把愤怒拿在了手里,一次次撞击那个令她抽搐并短暂休克的瓶颈开关。一次次,它的撞击波及到枕头、床、被单、双|乳|、叉开的腿、小腹、瓶颈口、焦渴的嘴、唇、手的抓紧、呻吟、高亢的叫喊……

吴三更感到那容器一下下收缩,一下下紧握住他的性器,它的膨胀机会,毫无保留地让出了——整整一个褐色兵团,跋涉在永无穷尽的泥泞之中。

吴三更闭上眼,他的赤裸无疑触犯了院方的禁令,同时,发泄之后的失落(也许是生理原因)再一次袭击了他。爱情被孤零零地悬在头顶上方——一盏灯、一根灯线、或者虚空的聚光、无所不至的监控、滛乱的罪名、发现或未被发现的排泄物、沉沦的短裤、乱发、撕开的领口、一闪而过的造爱画面、吻、红指甲、动物似的吸盘、丰满的臀、滋滋的磨擦声、插入或被插入、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微笑与怒骂、舌与根、花与叶、裤头与胸罩、吞入吐出再吞入再吐出、回旋往复往复回旋、舒展绷紧犹豫凶狠、遗忘存储回忆浮现……

啊,爱情的魔力,断魂销骨,柔气回肠。

睁开眼,时间好像飞过了一块块断裂的山谷,文明以及文明之外、人以及人之外、性以及性之外——蚕食、侵吞、风化、流动为沙……

“你怎么啦?”过了很久,乌龙女俯下身,轻声地问。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小腿和腹。

吴三更的脑海里,一道白光闪过,除了不堪忍受的迷惑,什么也没有。

“没什么,只是有点……头晕……”吴三更摸了摸额头。

“你没事吧。”

“……”

“我们从前……也这样吗?”

“从前?……”吴三更想着,却想不起什么来。

“从前,我们不是这么做的吗?”乌龙女又问了一遍,为了确认。

“……对,是这样的……”吴三更搪塞道。这一刻,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些久远的往事,吴三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他一次次地尝试,一次次被拒绝、被阻断,最后,他被迫退至初始状态——即“梦境移植”前的状态。

“你说——”乌龙女靠得更近了,“我那时是什么样子?”

吴三更闭上眼,想把失忆的痛苦隐藏在疲惫的表面下。

“你说啊——”

吴三更睁开眼,瞪着空洞洞的天花板,数分钟前的感受,已稀薄得无处追寻。不过,他可以断定的是,面前的乌龙女,是真实的,他甚至觉得,她的记忆力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在他力所能及的感觉中,乌龙女的“清晰”,几乎让他感到了一种恐惧——对于任何一个“肉虾”来讲,他、他的同事以及医院里所有的“正常人”,都是恐惧和绝望的载体。

久久的沉默。久久的思考。最后,吴三更把他到医院后发生的事告诉了乌龙女。

“怪不得,我昨晚做了那么多的恶梦——”

“恶梦是次要的,这个医院里所有的人,都是恶梦的制造者,包括我——”

“这么说,是你救了我?”

“章鱼和浑天仪也都尽了力,不过,是我的坚持,他们才做的……”吴三更说着,心里涌起一阵悲哀,这悲哀紧紧压迫着他,使他对自己的将来,无从想象。他叹息几声,低声说:“当时,浑天仪好像提醒过我,可是……不过,我并不后悔……这个星期五,我们制定了计划,准备逃出医院——”吴三更突然停顿了,他想看看乌龙女的反应——乌龙女的目光有了点异样,这异样突然转为一声惊叫:“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上一次……”

“我知道上一次没有成功,可这一次绝对能成功。”

乌龙女摇摇头说:“当时,我也以为我们成功了,可是……”

“这一次和上一次不同,你对此应充满信心。”

“你这么认为?”乌龙女已经摆正了谈话的姿势,而吴三更正试图补充这个计划的疏漏部分。

“对,我一直这么认为。浑天仪做‘梦境移植’时,我是信心百倍呐——”说到这里,吴三更突然意识到,现在的情形与当时相比,真是天壤之别。

“可我总怀疑……”乌龙女欲言又止。

怀疑?在结局没有产生之前,怀疑是正常的,谁也无法预料结局究竟如何。事情到了这一步,逃避已经没用了,章鱼和浑天仪也不会答应,况且,吴三更越来越担心自己的状况,失忆的阴影一点点吞噬了他健康的神经,换了癌症,这已经是扩散型的晚期了。按照这速度,他已经忘掉了“过去”,而“现在”正一分钟一分钟地失去,那么,他的未来呢?一个植物人?白痴?一只变形虫?爬行类?……

假如这是真的,无论做与不做,其结果都是一样的——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痛心呢?就像生命——死的结局早已注定,活着,就是为了那个迟到的结果吗?这中间呢?填塞其中的内容,也是那样无聊透顶吗?意义呢?意义被各种琐碎的欲望侵占,阻碍了你对死亡的凝视——因为这欲望使你获得了暂时的摆脱(或者时间),你在其中感到满足,你的自我被膨胀,你的忧伤被隐藏,你的怀疑被欺骗,你的爱情,被一遍又一遍地戏弄。人世的迷惑,也许,只有到了最后一刻才幡然醒悟,而这一刻的到来,似乎有些迟了。

此刻,吴三更已经意识到那个无可避免的悲剧结局,它被各种假象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当然,也可以看作当事人的无知或错觉),或者,他置身其中,迷醉于爱情的魔力,同时也被爱情折磨得身心俱碎——在这两种力量的夹击下,吴三更屈从了内心的感觉,屈从了自己的判断,而结果就是现在这样——他拯救了心上人,可谁来拯救他呢?心上人被各种奇怪的念头左右(这就好比一些革命的“先行者”,丢了性命,可并不为大多数人理解),怀疑、揣测、犹豫、软弱、偏执……使目标离他越来越远,容不得多想,“程序”便会伸出它无所不至的美丽触手,挖出你的所在——像一只昏头昏脑的飞蛾,它轻轻一按你便不复存在。

就这么简单。

这脆弱的生命,甚至连寻找魂魄的力量都没有,你还指望它怎样?

(不错,生命的价值微不足道,可生命于我们每个人来说,是唯一的也是全部。垃圾被处理后,还可以再生,生命呢?谁能给生命以再生的希望?神?仙?精?怪?鬼?人?程序?……也许是自己?)

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他进来时,感觉它还很大呢),目光所及只是灰墙和空洞的屋顶,一丛丛裂纹和不明原因的血迹委身其上,他与乌龙女的对话,是一种微弱的、近乎自虐般的低语,他的感觉,渐渐没了起伏——这时,吴三更觉得自己应该离开了。

“我跟章鱼说好了,得过去……”吴三更说。

“好吧。”乌龙女整理头发,语气平淡。

“我明天再来。”

“不用了。”

“你自己能行?”

“我能行。我已经好了。谢谢你。”

“不用。那……我先走了?”

乌龙女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推门的一瞬间,吴三更突然止住脚步。他明白了,那种绝望的产生,绝不是某种外力的影响,而是缘自内心的不安,现在,这种不安被证实了——他与乌龙女之间的隔阂、他的期望与当前的失望、他被阉割的记忆以及形形色色不断涌现的混乱画面,强行阻断了他的思维。那是一幅完整的画,裂了、碎了、丢失了,他的面前,只是胡乱拼贴的一块块残片,即使是裂纹的形状,也不如先前那般扭曲了。

吴三更退出门去,感觉自己像一条受伤的昆虫。

对于一只昆虫来说,世界就是现在这个样子。过去和未来,那是人类考虑的事,与一条虫子无关。

第三十二章

星期四。

实验室里有三个人:吴三更、章鱼和浑天仪。

窗外,秋已深了,落叶纷纷的意境,是在秋风掀起一层层枯叶时,被吴三更发现的,可他的目光,仅仅在风景上停留了几秒钟,随后,他听到浑天仪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早知这样,还不如不做实验的好。”浑天仪的怒气直逼过来。

吴三更张了张嘴,竟然什么话也没有说。

“这也不能怪三更,乌龙女恢复后的情况,谁又能知道?”章鱼说。

“她恢复后的情况不是关键,关键是她对我们这个计划的影响!万一她把计划泄露出去,我们——整个玩完!”

“不会的……乌龙女……她不是那样的……”吴三更终于可以解释了。

“行了,三更,不是我说你——当初你要是听了我的话,今天也不至于这么被动。”浑天仪一屁股歪在软椅上,怒气越燃越旺。

“好了,浑天仪,三更很爱她,我们不能太过责备。”章鱼的话锋阻挡了浑天仪的怒火,直刺着吴三更的心:“三更,其实,我担心的不是乌龙女,而是你——浑天仪,三更的失记,没有一点补救的办法吗?”

“有是有,但不在我们手里,上次,封喉不是说了嘛,发明了几种新的药剂,我想,其中应该有吧。”

“三更,你知道,它就像某种病毒,吞食你的记忆神经元,然后,排泄不易粘合的物质——以加固侵占的效果,这样,你过去的记忆,就像被冷冻一样,冬眠、无知、甚至不可恢复,最终……你也看到了,与白痴无异。”

实验室里,很长时间一片死寂。

吴三更把目光投向半空。章鱼托着下巴,浓眉紧锁,目光散乱。浑天仪侧身望着窗外,灰色的背影渲染出一种刻意的疏离。在他们三个人的三个“点”上,空间呈现出一种三角的稳定性,而实际上,这每个“点”所能固定的角度是无穷的,每一条射线都可以导向它的极限或是它的极端,而每一个极端或极限都预示了乱如牛毛般的“可能”。现在,吴三更应该撞开胃踢开肠子撕裂肝胆肾脾掏出烂作一团的内脏流淌出汗液般鲜艳的原色,涂、涂、涂!涂满这窒息无奈的医院!!

“好吧。”吴三更最后说,“我和乌龙女留下,你们走。”

章鱼托着下巴的手放下了。

过了一会,浑天仪说:“三更,我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吴在更摆摆手,意思是:算了。

浑天仪接着说:“嗯,我的理解是这样的,爱情嘛,本来就是自私的,这里面呢,也分为好多种……因为某个人使大家陷于困境,这也是一种自私行为……而三更所做的,从结果看,付出与得到不成比例……我不清楚你和乌龙女从前的关系,至于现在嘛,我也是听你说的——并不算好,这从你的脸色看得出来……嗯,她完全恢复了,这说明,我的实验方案是对的,我没有任何保留,包括对副作用的判断……三更同意后,我们才开始,是吧?”

吴三更痛苦地点点头。

“好了,浑天仪,到此为止吧。”章鱼站起来说。

浑天仪不吭声了。

“好了,我把明晚的逃亡计划讲一下。”章鱼拉开抽屉,拿出一张草图,“这是医院的地形图,我费了好大劲才弄到手,我复印了两份——”

“两份?”浑天仪瞪着眼说,“不是四份嘛。”

“一共四个人,分两组,我跟吴三更一组,你和乌龙女一组,要那么多地图干什么?”

“他跟乌龙女在一组?”吴三更惊讶地问。

“这样不对吗?难道你想跟浑天仪在一组?你现在失忆得厉害,只能跟我在一组。出发后,我们分头行动——”章鱼缓缓展开地图,指着一个三角点说,“最后,我们在‘平桥渡口’会合。”

“平桥渡口?”吴三更听着耳熟,这名字给了他一种将要飞离地面的感觉。章鱼的话又进行了几句,吴三更触及地面的双脚,由于地表的磨擦,章鱼后面的话,全让他的失忆吞吃了——一点死亡的骸骨都没有留下。

末了,章鱼说:“你们听明白了吗?”

浑天仪的心思早不知跑哪儿去了。吴三更被自己的幻觉催了情,一时还没缓过神来。章鱼像脱了件脏衣一般舒了口气,将那只象征着成熟魅力的“瓦片手”挥了挥,步出了实验室。

浑天仪倒成了一只陷在沼泽里的食蚁兽,眼看快要完蛋了,眼瞅着聚会的主人全身隐退,他竟然赖着不走,非要把吴三更的脸色瞅出来变化不可。

“走啦?章鱼走啦?”过了一会,吴三更开始精神分裂。(他的人格,浑天仪不无恍惚地想到,也要像一只溺水的三色鹿,马上降临了。)

第三十三章

(突然之间,城市变了。)

病毒的发作时间是晚上7点2o分。7点25分,四个人分成两组,浑天仪和乌龙女率先离开。乌龙女本来想说点什么,她的表达,在吴三更超然的神情下,不知所措了。不久,浑天仪带着乌龙女离开了,吴三更久久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木然而无奈。一种脆弱的力量,却摧毁了他感知的一切。

“走吧,快走——”章鱼拉着他,迅速跑到马路另一边。

按照地图的提示,不久之后,他们已抵达医院的墙根了。

荒草、臭气、夜鸣、废砖、污水、灰虫、鸟粪以及各种未知的酸液——在院墙下集中、整合、分散而后淤积,吴三更和章鱼跑到墙根时,也是茫然找不到出口。

“出口呢?地图上明明标着一个出口的,怎么就不见了?”章鱼手执图纸,不解而迷惑了。

“乌龙女不知怎么样了……”吴三更想,愣愣站着。

“快过来!”章鱼喊道。

“他们该到了哪儿呢?”吴三更想。

“快,三更,听到没有?!”章鱼又喊了。

“也到了院墙?出口呢?……”吴三更左右望着,屁股被章鱼踢了一脚:“走啦!!”

一丛芦苇里,出现一个仅能容肩而过的小洞口。

他们像狗一样,爬了出去。外面,突然亮堂了,章鱼也来了兴致。

“三更,你知道这条街的名字吗?”章鱼指着前面一条白影似的路说。

被问者摇摇头。

问者继续说:“它叫‘风化街’。你有印象吗?我觉得——应该有吧……”

“风化街?风化街?……”吴三更喃喃自语。

“真不记得了?”章鱼边说边整理上衣领口,“那我给你提个醒,在实验室的梦里——记起来了吗?”

被问者在苦思。(一种苦苦的相思,或者叫相思苦苦。)

被问者依旧苦思。

被问者依旧依旧苦思。

……

“好了,我告诉你吧——雷峰塔?白蛇?……紫石镇?紫石?……氢弹?昆仑山?核污染?……你真的一个都不记得了?我还说要等几天呢,没想到这么快,浑天仪做的可真……当时,我还不相信来着,看,怎么样?要是时间来得及,还能再做一遍……”

“什么再做一遍?”吴三更困惑了。

“我说的是实验喽,为了早点结束,浑天仪可能把后来的梦给删掉了。”

吴三更茫然望着,心里灌满了铅液和粉灰,许多怪异的生有七对翅膀的粉蛾漫天飞舞,把他的想象和思维吞吃殆尽——“三更,我们虽是同事,但你并不完全了解我。在这里工作并非我的初衷,但院方的条件比较优越,我就接受了,可我失去的东西很多:没有隐私权、自由受到限制、官僚作风、违背人性……整个办公楼,人人如此,他们控制着别人,自己也受别人的控制,就这样一环扣一环,没有解扣的终点。也许,终点隐藏在我们永远不能到达的地方吧。”

“出了医院,你不就自由了吗?”吴三更问。

章鱼投来质疑的目光,失忆人的判断,也许激起了他某种软弱的猜测。

“谁知道呢——”章鱼边说边往前走。奇怪的是,路面越来越窄了,两边也没有什么重要的标记。

“不对啊,我记得,这儿有一个公交车站台的,怎么没有了?现在的时间是……8点1o分,他妈的,怎么连出租车也没有了?不对啊——”章鱼拿出地图,可地图上只标明了医院内部的道路情况,它的外围都是空白,右下角有一个缩略图,章鱼瞅了半天,也没发现他现在的位置。

“我们是不是走错了?浑天仪呢?能跟他联系上吗?”吴三更问。

“不会错的,我们的方向没错。”章鱼肯定地回答。

“那就继续朝前走吧,说不定,前面有什么呢。”

章鱼想了想,同意了吴三更的看法。

9点整,他们看到了一个加油站。这时,天空隐隐滚过几下雷声,当他们走到加油站时,天空飘起了毛毛雨。

章鱼喊了半天,屋里走出一个老头:驼背、半白的头发、一件白短褂、左手一根纸烟、一脸的困意,他几步走到光亮里,望了望章鱼。此刻,雨点长大了一点,密密的在光线里外穿梭,凉风阵阵袭来,天地间一片萧瑟之音了。

“师傅,请问,平桥渡口在哪儿?”章鱼走上前问。

“什么渡口?”

“平桥渡口。”

“没有,这地方除了灯塔,没什么渡口。”

吴三更才发现,左前方,的确有一个灯塔在闪光。

“不可能吧……你有地图吗?”章鱼又问。

“什么地图!我在这里住了七、八年,从没听过什么……渡口!”

灯光离开了,老头的身影缩回到那个壳一般的封闭中。四周恢复了宁静,雨声轻吻着听雨人的耳膜。此刻,在另一条路上,乌龙女正把她的命运交给那雨声的召唤——浑天仪也迷路了。乌龙女一个人,在细雨中,默默朝前走。

这是一条伸向水中的柏油路,经年的雨水摧残了路面,一路走去,天空里慢慢出现了清冷的水光。水光波动着,随着她走动的深入,那光亮也在一点点地移动,直到她没入的形象完全浮现在清冷的波纹之间。

乌龙女觉得,自己好像是一滩无拘无束的生物液,被一种非人化的力量控制,在某个瞬间——或者她注定要体验的感觉里,钝化、封闭、自足、分裂,最后归于无形。

那冰冷的水纹慢慢荡开去,融入黑暗,黑的暗的浓的阴的残缺的幕后纸片浮现而后迎面扑来——乌龙女突然一阵晕眩,扶着杆栏,身子虚脱得厉害。

假如有另一对目光,会从对面看到她的身体被黑色穿透时挣扎与衰竭的象征,那不是唯一,那是全部——慢慢弯下腰,慢慢将自己的腹收紧、收紧,在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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