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惊动,身体动了动,又静下了。窗外,雨沙沙响着,所有的东西都睡着了,枕边是西子轻微的酣声,它们游动着,象一条看不见的热带鱼,甩着尾巴,从他的视野里游走了。雨沙沙响着,有那条杨戬放出的小天犬,吠了几声后,它不动了,或许把月亮吃掉了。外面一片漆黑,吴三更睡不着,身体像被熨过一般,躺在被子里,腿间不觉得已经潮湿了。
他开了灯,轻轻掀开被子,西子的上身裸露着,下身只穿了一条|乳|色内裤。她迷人地蜷缩着,光洁的皮肤上像有露水滑过。他看得久了,心里忽然莫名地伤心了,即使让他承受再多的不幸,他也不愿看到西子的纯洁遭人玷污。最令人痛心的是,她的记忆成了一片空白,成了一块随时可以擦写的芯片,她被虚拟的数字控制了,可她自己并不知晓!二进制,倒霉的二进制!吴三更在心底骂道。丧失了记忆,人和机器还有什么区别?我们还需要爱情吗?一个指令输入,做嗳的程序就完成了,简单明了,她可以成为你想象中的任何角色,妻子?情人?妹妹?同学?同事?……你在发泄了x欲后,她是什么?她的尊严和价值呢?就像风在风中的飞舞,她也是你的同类呀,难道这不是另一种同类相残吗?
蝴蝶和沙沙呢?还有,他们都是失忆人吗?吴三更记得毒品就是拿来的,他人呢?回到西子的房间,他们每人又喝了一杯放了迷幻药的葡萄酒,他当时很想睡一觉,可沙沙把他拽了起来,又给他倒了一杯酒,他喝下后欲望就来了。沙沙笑着,坐在他的腿上,目光放纵而飘忽,她一只手搂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在他身上摸索着,她的手指是那样冰冷,触到他的皮肤时,他却感到一阵阵火辣辣的颤栗。有一刻他想避开,因为他不愿在她脸上看到自己的丑陋——他觉得那是一张被欲望扭曲的面孔,可是,因药物催化的x欲汹涌着淹没了他的伪装,随着她伴有呻吟的扭动,他的下半身产生了一种揉搓的快感,这快感猛烈冲击着他的头脑,使他初时轻微的抵抗成了一种附属的配合。吴三更闭上眼,享受因快感而产生的晕眩,他的双手也因这晕眩动作起来,他把沙沙揽向自己,沙沙有一对晃悠悠的|乳|房,每一下撞击都让他无比愉快,她的舌头伸入他的嘴里,来回舔着他的牙床,她的舌头上沾满了酒精和烟草的气味,他侧过脸,让她舔着他的耳垂和脖颈,此时,除了隔在眼皮下的光的印象,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突然,沙沙叫了起来,她张着嘴,舌头来回舔着自己的嘴唇。每次深深的抵达后,她都要死死掐住他的胳膊,因为这兴奋来得猛烈,他几乎喜欢了这种肉痛,于是他模仿着她,让这欲望保持更久。她的脸朝上仰着,长长的手臂紧绷着,他想要推开她,可她的身体仿佛涂了一层油脂,滑腻而坚挺。他不得不将他的性器迎上去,那里流出的粘液都把他的腹部弄湿了。沙沙的身体开始有规律地颤动,她好像昏迷了一般,梦呓般自语着。一股燥热在男人的下身积聚着,他想喊,可喉咙好像被一块烧红的铁炭堵住了,他大张着嘴,感到性器的抽搐即将到来,他用尽全力动了几下,身体突然停住,一根长长的细绳从他的体内被一下下抽了出来,等到它抽尽时,他觉得整个器官都被融化了。女人粗喘着,从他身上移开,他倒在床上,听到心脏剧烈的鼓动声。同时,一种深刻的悲哀涌上心头,那个被药物左右的自己又回到了体内,呼吸一下一下从喉管里飘出,他看到昏暗的光影里,一个个拚命搏杀的男女。
吴三更相信那个恶的“自我”在他灵魂深处隐藏了许多年,直到这一夜被“金属酒吧”的小姐们唤醒。下半夜,在屋子里烤着一个铝片,上面放了一层大麻,冒出的烟被吸进了肺里,不到一分钟的工夫,人就酩酊大醉了。蝴蝶又给他端了一杯有点“轻度刺激”的饮料,喝了之后,吴三更陷入了一种错觉,仿佛五脏六腑都要从毛孔里爬出,他想吸气,可频率已被打乱,上气不接下气的,嘴里直冒火。房间里充满了一股火辣辣的酸味,空气了,所有规则的图象都成了扭曲的黑藤条,在他的眼前狂飞乱舞。他看到一个经过“复制”的自我——他的“重影”,在一个“恶”的镜子中,他看到虚幻的本体已成了几根简单的线条,随着节奏的快慢,这曲线也在不停地开合,它甩动的轮廓不时碰出一阵火花。不久,吴三更感到下体燃烧起来,这一次是蝴蝶,一个似曾相识的姑娘,眼睛清澈而明亮(这使他想起他的母亲),内裤的轮廓清晰可见(这令他非常饥渴),一双手在他胸口慢慢地滑动着(一种职业动作)。沙沙和不见了,“西子呢?”他喃喃说道。蝴蝶脱光了衣服,发白的|乳|房高耸着,“怎么,一会不见就受不了?我不是一样的嘛——”她的身体靠上来,涂了他一脸的唇印。吴三更木然笑道:“一样的,对……是……一样的。”他搂着蝴蝶,迷幻中,他看到她的背上一片粉红,她就像浮在一团红云之中。无数只欲望的小虫在他的皮肤下窜来窜去,伸缩的脖颈弄得他直想撕开自己,当蝴蝶轻咬着它时,那小虫全都聚在了他的荫茎上,每一次吸吮他都死死绷着身体,稍一松驰虫子又钻入他的肉里,他的感觉就像在体验死亡的来临。
餐桌上,水果成了一滩烂泥。
“快来呀。”吴三更带着哭腔呻吟道。蝴蝶刚刚停止,他便撕开她的内裤,狂叫一声摸到她的腿间,蝴蝶放肆地笑着,一边用力揉搓他的那儿,房间里立刻充满了忍耐不住的呻吟声……
此刻,酒精炉灭了,屋内死一般的静,这使人有一种与世隔绝之感。吴三更过了好久才睁开眼,地毯上到处是乱七八糟的东西,有内裤、烟蒂、卫生纸、一次性针管、苹果核、s情杂志、避孕套、空药瓶、找零的纸币,还有各色|乳|罩、沾有血迹的纸,酒杯、酒瓶、上衣、短裤,湿漉漉的毛巾、领带、记事本、臭袜子、撕碎的布条、沙沙的发卡、的抗生素药片、蝴蝶揉作一团的粉红内衣。它们的印象模糊而尖锐,灯光下,反射的光线令他痛苦不堪,也许是药物的作用,吴三更从没像现在这样虚弱,他刚刚抬起身体,半悬的脑袋便一阵晕眩,他不得不重新躺下来,试着在回忆越来越淡了的体验。
西子沉睡着,她的轻柔和她的舒缓只有在药物消失的情况下才出现,也只是在这个时候,记忆中的那个“西子”才活了过来,他们好像经历了一番长久的感情漂泊才躺在一起。灯光下,西子的身体蜷成虫形,因为光线的昏暗她显得美丽而恬静,她的涂满口红的唇线微微向外伸展着,她的双臂和她摆向一侧的双腿都是因为沉睡才完美无缺,吴三更希望这时间永远停在现在,一旦她睁开眼睛,那种钻心般的疼痛又会将他推到绝望的悬崖边,就像他很久之后才明白的那样,肉欲不仅仅由幸福而生,它也有痛苦承受的那一面。窗外,雨声又大了,冷风从窗的缝隙吹进来,吴三更轻轻合上被,看着西子的头发在白色上滩开的一方阴影。明天呢?对西子而言,明天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她的生命里充斥着无穷无尽的指令,它剥夺了她对明天的向往。明天是1o月2o号,那个叫“毛毛”的名片还在吴三更的口袋里。吴三更熄了灯,静听着自己平缓的心跳,明天的事似乎在很早之前就发生过了。
吴三更再一次醒来时,天已大亮。床是空的,屋里空荡荡的,就他一个人。他看了看墙上的时间:9点1o分。他心想坏了,今天上午无论如何赶不回了。既然已经迟了,他的心情反倒轻松了,没什么大不了,随他们吧,到时候找一个经得起推敲的借口就行。他失望的是没找到父母,他们好像突然之间消失了,一点痕迹也没有。那天在校方的“问训处”,他们说父亲的脑子有病,“神志不清”了?(吴三更也感到头晕)离校已经三天了,毫无疑问,他们肯定发现了,他们在找他,他们会通过各种方式找他,去年有一个女同学失踪了,校方整整播放了一个月的寻人启示,对于他也不会例外,他们甚至会用其它方法,比如报纸电台网络什么的,把他的名字飞机播种一般撒开,说不定就有一粒落在n3城的某张小报上。昨晚他看了一会电视新闻,全国山河一片红,怎么可能会有他这个“黑点”?蚂蚁再大,它也只是蚂蚁;骆驼再小,可它毕竟是骆驼,吴三更心里有数,他现在跟“蚂蚁”生活在一起,跟她们做嗳睡觉吃饭(他想起来了,早饭还没吃呢),她们吸干了他的体液,把他弄成一个对任何雌性都不感兴趣的干瘪的雄性。吴三更望着在荫毛里缩成一团的小家伙,不由得想起昨晚的经历,迷幻的感觉恍若隔世,要是不急着回去,他倒愿意在这里再呆几天。
西子呢?吴三更想,猛然发现床边有一张纸条:炉子上有热牛奶和面包,我中午回来,西子。中午回来?从o2城到n3城大概需要八个小时,那么,回到n3城就是半夜了,坐夜车最累了,可一想到能和西子再呆上半天,吴三更的心里还是挺高兴的,等他毕了业,找到一份工作,他们就能天天在一起了,像夫妻那样生活,然后呢?吴三更想,要个孩子吗?可西子的工作……她的失忆怎么办?药物是没效的,只有除掉那个芯片,可西子说过,她是逃不掉的,沙沙和蝴蝶恐怕也逃不掉,她们注定要永远守在这里,做那种不堪入目的性事,她们要接待数不清的男人,为他们提供力所能及的服务,赚取享乐和钞票。再说,西子的毒瘾很难戒掉,最令人痛心的是,她根本不晓得吴三更是谁,即使他告诉她,记忆也只能维持两天,两天后,他又成了一个与她过去没有一点牵扯的陌生人。一觉醒来,她肯定会问:“你是谁呢?”
是的,我是谁呢?吴三更问自己,我能救她吗?很快,他摇了摇头:我不能,任何人都不能,那我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像那些男人那样,虐待她的无知?或者像,为她提供毒品?她的同事沙沙和蝴蝶呢?看着和她同样命运的人遭受凌辱却无动于衷?甚至成了帮凶,成了助纣为虐的叛徒?她们为何这样呢?她们失去了起码的分辨是非的能力,她们受制于芯片指令,成了晶体管“存在”的载体?在那个世界中,是非善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命令的无条件执行。果真这样的话——吴三更想,究竟是谁在幕后操纵这一切?他的目的又何在?那张院方的通知单是不是也与此有关?想到这里,他心里猛地一沉,一个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是不是父亲和母亲都……
吴三更不敢往下想了。
他靠在门边,看着雨。花园里,几枝白菊笼在一片如雾的雨中,空气清新逼人,一夜的秋雨洗去了多日积聚的烟尘,后院那儿,已瞧得见初冬的衰败了。吴三更的心情自然冷落下来,也许是因为屋内空气污浊的原故,也许那清白和湿黄填满了他的印象,这一路看过去,两边不也是同样的凄冷吗?
离中午还早,昨夜的放纵弄坏了他的身体,加上这绵绵无尽的秋雨,他自然有些困乏了。望过窗外,失望和凄冷让人以为是黄昏,四周是一片软软的、梦一般的颜色,那白菊也冷艳得出奇,衣服沾在身上,昨夜的汗水渗着一股酸味,趣味渐渐成了一个负担,走廊从一个墙角里伸过来,树叶无声地抖了几下,跟着,有几滴沉痛的雨水从房檐上滑下,跌在地上,碎成了许多瓣。
吴三更醒来时,西子还没有回来,屋里仍然空荡荡的,他一个人,他离开时恐怕也是一个人。有一会他想亲自找她,他一起床就把这个念头扔下了。她在工作,他想,她真的把我忘了,谁叫我在这里傻等了半天?她不会来了,他走到卫生间,小便发黄,尿液流过时有点阵痛,由于长时间的药物性葧起,他的的荫茎几乎缩到了腹沟里。站了一会,他的两腿有些麻痛,全身的皮肉松软,头脑发胀,眼前的物体看得不甚真切,它们的轮廓无一例外散发着一圈暗淡的光斑,随着雨声的衰弱,屋内似乎比早晨更显得清冷和寂寥了。
12点45分。吴三更不想再耽搁时间了,他匆匆穿上衣服,收拾好床铺,写了一张便条:
西子:我先回去了。借你一把伞用。望保重。
吴三更于下午一点。
接着,他推门走了出去。
当夜11点,吴三更回到了n3城。时光似乎一下子来到了许多年后的某个夜晚,他的睡梦尚未苏醒,两个陌生人已经悄悄来到了他的床边……
第二十三章
胡花荣打开了窗帘,只见夕阳刚巧落在黄河故道两边的丘陵上,天际的下半部被染得一片通红,正在一点点黯淡下去。当夕阳隐没在地平线之后,黑暗笼罩了四周。刚才还金光辉映的水泥楼海片刻间一片黢黑,只有远处跨江大桥的轮廓与山影后的反光清晰地显现了出来。
“感觉怎么样?”一个白衣天使在她身后说。
胡花荣看都没看她一眼,回到床上。她的姿势和从前一样,只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已经三天没说话了,我们想听你说一点,什么都行,一个字也行。”
胡花荣抬头看了她一眼,苍白的反光中,墙壁和人体都在迅速分裂,像一个多细胞生物的无性繁殖。无数的光线从不同方向折射而来,天使的身体被割裂成许许多多奇怪的三角,可她的目光总是以一个绝对的直角垂直于它。分裂是必然的,实验一开始,她就发现眼前的物体和以前不同了,各种颜色填满了三角,白衣天使进来时,胡花荣看到的不是一个完整的白影,而是一堆悬于半空的透明碎片。天使说话时,胡花荣仍以为那是她自己的声音。直到对方喊道:“胡花荣!”她才认出对方,因为她从不喊自己的名字,她甚至忘记了它,听到那独特的三个重音,她才看清天使的脸庞。
“胡花荣!你以为不说话我们就没有办法吗?”天使瞪圆了杏眼,薄嘴唇绷得紧紧的。
“三更……”胡花荣终于喊了一声,眼里流下泪来。
“三更?什么三更?三更天吗?还早着呢……我们这里不打更,打更是几百年前的事……”
“三更……”胡花荣抱着枕头,呜呜地哭起来。
这时,门开了,走进来三个医生。铁门绷地一声,可能是一个医生用脚踢上的。
“说话啦?”一个戴眼镜的老头问。
“我好生求她,也没个反应,后来我一喊,她倒说了,你看吧,敬酒不吃吃罚酒。”天使的神态完全一个男人,换了身京剧行头,真以为是一个“老生”呢。
“问题解决了。”一个年轻医生搓着手说。
“情绪反常属意料之中,让12号把每天的详细记录拿给我看,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下礼拜就能做一个完整的总结了。上头催得很紧,先把药物生产的申请表填了,你们昨天在会上提出的设想,现在就可以实施了,记着——”老头指着两个助手,“无论采取何种形式,一定要注意保密。”
两个助手不约而同答应一声。
“她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老头刚说完,12号便进来了,一个助手跟她说了句什么,12号回来时,手里捧着一沓文件。“这是胡花荣的简历。”12号抽出一张,递给助手,助手看了一眼再递给老头。“夜总会?护士?丈夫做期货?护理专业……”老头自语着,“夜总会?这几天不是有个什么……院在招聘嘛,好吧,”他交回简历,“记忆素材怎么样了?”
“基本的素材库已经建好了,我们正着手进行删选,估计天后完成。”一个助手说。
“很好。我们下午开个会,把针对‘o型’血病人的实验方案制定出来,另外,院方已答应我们可以对一些特殊病人实行‘洗脑’,这类人将是最大的素材库。”
“什么是特殊病人?”12号问。
两个助手十分不屑地看了她一眼。老头抿着嘴,脸上挂着得意的微笑。三个男医生都没发表意见,刚张开嘴巴的天使也套用了他们的神态——合上嘴,用男人的笑容划清了与无知者的界限。12号惭愧地垂下头,两只手不安地摆弄着手里的文件。“死刑犯就是其中一种。”老人开口说了,他的话音刚落,两个助手就接上了:“精神病患者,植物人,先天性肌能缺乏症……”下面是天使的声音:“吸毒者,癌症患者,艾滋病人,阴阳人,克隆人,人格分裂者……”
“行了!”老头突然打断了他们的解释。
三个人又都不作声了。
老人接着说:“12号,你一定要做好每天的记录,对我们来说,这是下阶段实验的依据,绝不能掉以轻心,听说,胡花荣有同性恋倾向?”
“这个……”12号迟疑了。
“不用害羞,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同性恋倾向,当然,我也有——”老师看了看大家,“但这不影响我的日常行为,要知道,想和做是两把事。从实验的角度说,即使我们删除了病人的记忆,可一旦环境有变,潜意识依然会滋生出它原来的欲望形态,也就是说,某种倾向单纯依赖药物和实验是无法根除的——这也是我正在研究的课题之一。假如你愿意,你可以配合她……懂我的意思吗?”
12号轻轻点了点头。
“我们已经作了适当的修改,估计现在应该能看到结果了。”一个助手说,走到胡花荣的床前,另一个助手脱下白大褂,露出一身黑衣,像进产房一般搓着两手,在他们面前,胡花荣不过是一个注射了麻醉剂的异类母性,他们希望确定欲望的投射方向和深度。12号惊奇地立在他们身后,瞪大了眼睛。老师捷足先登,在床边的矮凳上坐下,看着两个学生的得意之作。白衣天使想回避,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留下了。
“胡氏!”黑衣助手喊道,他手指修长,脸皮白净,可声音相当冰冷。
胡花荣缓缓抬起头。“你是……”她望着他,欲言又止。
“我是吴山,你的丈夫。”黑衣人答道。
“丈夫?吴山?丈夫……吴山……”女人暗自咕哝着,眼睛渐渐有了光亮。“你回来了!”她突然喊道,扑到床前,“你不怪我啦,我以为你今世都不会来看我了……都怪我……我……我们还在一起……对吧?”
“那当然,我们永远都在一起。”黑衣人转过脸,朝他的几个同事笑了笑。
“他们是……”
“他们是我的朋友,听说你病了,都来看你的。”
“吴山?吴山是你?……”胡花荣刚想表示什么,一时又愣住了。
“今晚我在这陪你,行吗?”黑衣人容不得她思考,突然将疑问既成事实。
“今晚你陪我?我们好多天没在一起了。”胡花荣抬起脸,爱怜地看着他。“你比以前瘦了,脸皮白了,这身衣服,你在哪买的?”女人用手摸着,“我从来没见你穿过……你的胡子呢?我记得……”胡花荣痛苦地摇着头,“我怎么什么都记不起来呢?对,三更,你见着三更了吗?”
“见到了,他很好。”黑衣人说。这时候,老师站了起来说:“效果很好,明天的报告就由你准备吧。”
“这怎么行,我只是……”黑衣人局促地搓着手。
“别说了,就这么定了。”老师说。其他人也直起身。“晚上,你可以呆在这里。”老师的脸上闪过一抹笑意。
“我不行的——”助手连忙解释道,同僚拍了拍他的肩膀,十分兴奋地说:“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天使笑着和他握了握手,用眼角的余光瞥着胡花荣:“她原来的记忆能恢复吗?”
“不一定,也许一个月,也许半年,也许永远。”刚说完,老师突然转身问:“这么说,你部分保留了她从前的记忆?”
黑衣助手点了点头,接着说:“我在外貌上做了一番修改,‘所指’的符号基本保持原样,从本质上讲,第二阶段的实验只是一个过渡,其它状况有待于进一步观察。”
“看来,我们离成功不远了,你把手术前后的印象做一下对比,尤其注意胡花荣的反常表现,病人的行为本身才是我们最终要确定的,这段时间——”老头指着12号,“要注意她的饮食情况,还有……”他的目光返回床上,“她的生理反应,这方面的情况就交给12号吧。”
12号做了个鬼脸,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其他人点了点头,慢慢走出去。不久,病房里只剩下黑衣助手和胡花荣了。他走到窗边,拉上布帘,在她的身边坐下:“想吃点什么?”
“我生病了?”胡花荣自语道,眼睛仍盯着床外的某个地方。
“很快就会出院的。”
“出院?”女人一脸的迷惑。
助手笑了,“对,出院。”
沉默了一会,女人突然又问:“我住院了?”
“是的,你住院了。”
“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胡花荣摸着脑门,苦恼地缩着身子。
“没事的,过几天就好了。”话刚说完,12号就进来了,手里端着菜盘。“你是……医生?”胡花荣并没有理会饭菜的香味,她的问话紧紧套住他的思维。医生小心地将两碟炒菜放在矮柜上,12号面无表情地出去了,屋里的空气重新变得凝重了。
“你什么时候做的医生?我怎么没印象?吴……山?”胡花荣听到自己的声音非常不自然,她出神地望着他,突然大叫起来:“你不是我丈夫!你不是吴山!你是——”她的思维明显受到阻碍,她不清楚自己想要说什么,更不明白说过的是什么。她半张着嘴,身子突然僵在那里。
“你看,本来我不想说,可现在我不得不说了——你生病了,病得不轻,你怀疑周围的一切,包括你的丈夫,我刚才没说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现在好了,你自己也看到了,我们正在帮助你恢复记忆,可是——”“丈夫”显然有些生气了。
“我生病了?”胡花荣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她的思绪重新落入难以摆脱的缠绕之中。
“先吃饭吧,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丈夫”将饭菜摆好,把一双筷子递给“妻子”。胡花荣小心咬着饭粒,一面把“丈夫”夹来的肉片放在嘴里,牙齿发出咀嚼的轻响,喝了几口清汤后,女人的额上浮出细微的汗粒。助手急于想了解实验人的心理变化,他很快扒完了米饭,那碗清汤只喝了一半,女人看着他问:“你不想吃?”
“你多吃点,这两样菜都是你最爱吃的,我中午加班,午饭吃得晚,不太饿,再盛一碗汤?”
“半碗吧,我已经饱了。”胡花荣舒了个懒腰,两颊泛着一点湿红,苍白的脸庞显出一丝妩媚的娇容。助手勉强笑了笑,随后恢复了他的职业神态,或许是一时想得太多,他的神情有些严肃了。
“你比我想象的要年轻。”他说。
“是嘛,我年轻了?”
“第一眼看你,至多三十出头。”
“是嘛。”她的身子不安起来。她并不知道,他的话里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他继续说。轻轻抚摸她的双手。外面的天色一团黑了,偶尔能听到一两声短促的刹车声,在市区的某处响起,同时被扼断,消失在匆忙流逝的清冷中。
“小时候的事,你还记得多少?”助手开始筹划他未来的实验计划。
“小时候?你问这干嘛?”
“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讲,你的症状与幼年的经历有关,我想了解一些,为便于下一步的治疗。”
“我到底怎么了?”胡花荣开始寻找“自我”。
“我也不很清楚,总的来说,有点失忆。”
“失忆?”女人笑了,“不可能吧。”
“是的。”助手正色道。
女人避开他的目光,虽然极力掩饰,她的慌乱一眼就看穿了。
“你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吗?”
女人闭上眼,想了半天,除了一片虚空,什么也没有。
“那天晚上下雨,”——她的脑海中呈现出落雨的样子,“我们在酒吧里等着雨停,一直到半夜,雨还一个劲地下,我叫了一辆红色出租车,送你回家……”——她猛然听到窗外噼啪啪的雨声,街道上空寂无人,木槿花在飞溅的雨水中挣扎,树荫下,一对情侣忘我地搂在一起,透过车窗,她感到内心的渴望和这深夜的雨水搅在了一起。“我在你的房间里喝了半杯热茶,那晚的暴雨下了一夜,你被冻坏了,缩在被子里,我忍不住把你搂在怀里,你忘了?”——胡花荣猛然感到身体一颤,冷风从半掩的顶窗吹进来,昏暗中,她看到镜框中那个含笑的少女,瑟缩着像一条冬眠未醒的庞贝虫,温暖的渴望淹没了一切,她抵抗不了他对她的抚摸,可她的接受也是僵冷而呆板的。那杯热茶凉透了之后,他们才分开潮热的赤身,因为时间短暂,刚才发生的一幕仿佛来自她久远之前的某个梦境。“第二天一早你把我骂了一通,我等了你一个礼拜的电话,最后,你明确告诉我,父亲不同意我们的婚事。”——这时,女人的脑中一片混乱,那个“吴山”完全是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突然之间就进入了她的记忆,真实和虚幻掺和在一起,感觉和体验相互肢解,画面与画面交错重叠,她分不清那个雨夜坐在红色出租车里的少女是她或是另外的一个人。当时,一道亮光闪过,仰在他身下的她睁开了眼睛,那个少女看到的不正是眼前这个男人吗?
黑衣人说:“可我们最后还是在一起了。我觉得今晚也应该是这样。”
“今晚?”妇人又听到体内的不和谐之音。
今晚,他知道,自己需要她成熟的肉体,工作本身使他习惯了死亡,他相信他的心理暗区绝不比那些变态者少,要说成功的话,他依赖于完美的伪装和铁钳般的控制力,可现在,记忆的移入使他得以摆脱很久以来的束缚。胡花荣已在很大程度上把他当作了她的“丈夫”,最令人兴奋的是,她的体态似乎发出了一些暗示,12号所说的“同性行为”不过是胡花荣压抑心理的偶然发作,并没有形成具有说服力的临床症状,其它的表现只能通过进一步的接触观察。类似的工作,杨主任和魏医生都做过,可他们并不深入,仅限于实验的表层处理,实验人的内心生活应该由他来完成,他的探寻是没有止境的,胡花荣之后是下一个,然后是下一个下一个,院方提供的经费足以应付2o个以上的实验人,换句话说,他大致可以了解2o个女人的隐私——冒充她们的“丈夫”并与之进行心灵交流。他不需要面对阳光下的暴露,他做的只是收集大量信息并做相应的技术处理,这符合他的阴暗面,他的偷窥本能,这种“体验”似的近距离窥视比用望远镜或者监控仪强多了。而且,除了实验本身外,为了不至于心理的自我病变,发泄完全可以当作为一种必需的安慰,他不但完成了第三阶段的实验进度,而且拯救了自我,重要的是,这与犯罪无关,虽然它是一种“心灵犯罪”。
窗外,城市昏昏欲睡,冷漠的寒星镶嵌在天幕之上,这使得夜晚的感觉十分遥远。助手脱了黑衣,露出下面的白衫衣,他的双手甚至比衫衣还白,上面浮着一层虚幻的光。他和她挨在一起,她在床上感到他的体温,那是一种被迷雾包裹的感觉,虽然不十分真切,可她内心的冰冷已渐渐融化。她不明白自己缘何来到了他的怀里,那是一种发现后的惊讶,他摸索着掀起她的条纹服,她的后背感到他缓慢的移动愈发深入,她的触觉被悄悄唤醒,就像她记忆中的那个夜晚一样,她在几下微弱的抵抗之后平静了,慢慢顺从了他的侵入。
灯熄了,四周一片寂静。
每个人对同一个夜晚的回忆是不同的,助手在心底笑了几声,为他的杰作暗暗得意。
第二十四章
“这里是冷藏室,除了我,没别的活人来过。”摄影师说,暖昧地笑着。
吴山的心里陡然一惊。身后,那扇铁门轰的一声关上了。两个人同时往前走了几步。虽然同处一个平面,他们却各有心事。吴山暗自寻思摄影师的言外之意,并为衣裤内的匕首确认目标。
“在这里,死人比活人值钱。”摄影师拉开一个抽屉,里面是一具冻僵的小男孩,“他是我一个朋友的孩子,十岁时死于放射性污染,他母亲不想火化,把他留在这里,每年五万元的储存费。”
冷藏室是由一个个铝制的抽屉组成,镶制在一层一层的合金柜内,上面写着死者的姓名、死亡原因和时间,有的附注尸体的艺术用途。“一般的名单上都有注释,没有的都是代为保管的,五年前我从太平间买了这套设备,这职业当时没人敢做,我是在给母亲守灵时琢磨出来。想一想,人真是奇怪,只要把别人害怕的工作拾起来做,大都会成功。”
“你刚才说,没别的活人来过?”吴山并不理会摄影师的介绍,他关心的是自己和兜里的匕首。
“我一听人谈起死尸就兴奋,没办法,这是职业病;一碰到生人,我就想把他的皮肉剥下来,看里面的骨头,这更是职业病;跟我打交道的,也都是这号子人,他们喜欢闻这味,可别说,干我们这行的,身上的气味绝对和别人不一样,你能闻出来吗?”
吴山摇摇头。
“当然了,你不是干这行的,鼻子上的工夫自然差些,不是我吹牛,人堆里,我伸伸鼻子,差不多能闻出谁死谁不死,八九不离十吧——”说着,摄影师凑到吴山身边闻了闻,他干吸了几下鼻孔,脸色突然凝重起来,“这就怪了,怎么咱俩身上的气味差不多啊——”他又闻了几下,“我的味比你的味还重——”他又把鼻子贴在自己的外套上,“奇怪,不该这样的呀,我刚才怎么没闻到呢?……”
“什么呀。”
“气味!我闻到我们身上都有那种味!”
“你说的是——”
“没错,死尸味。”
吴山打了一个冷颤。想象中,匕首的寒光已经刺入他的心脏,切割着毫无痛楚的骨缝,血凝固了,皮肉被划开,血管断了,零星的碎肉抛在一边,相连的器官被一个个揪出,滴着漆似的粘液。台布湿了,跟着是橡胶手套和地板,掏空的躯体裹着一层厚厚的塑料片,塞入防腐的冷藏抽屉,上千亿个细胞、数以百万次的遗传更替,最终无非是枯萎、麻木或是宰割的无奈。
“怎么会这样呢?”摄影师停止了解说,看来,他并不希望过早看到自己的“永恒”。
“也许是传染的吧,刚才,我们不是看了一个孩子的……”
“那是另一种气味,这里的气味是我一手设计的,我熟悉它,可我身上的是另一种,一种陌生的……”摄影师突然盯紧了吴山,“我可以肯定的说,这种气味原来是属于你的,只是后来才……”
“我快死了?”吴山故作惊慌,求教一般抓住摄影师的胳膊。
“从我的经验来看……”
“我们换个房间吧,你不是说还有一些艺术品吗?在哪个房间?”
“噢,是隔壁那间。”
吴山的引话起了作用,他们暂时离开了冷藏室,来到摄影师的“艺术品”收藏间。
“任何人来到这里,都有一种重生之感!”摄影师满意地看着,自豪地说。
其实,除了一股淡淡的花香,收藏室给人的印象是十分生硬而单调的。灯光下,屋子中间摆着一圈玻璃展柜,墙壁上,一幅幅死亡标记的枯骨和人皮,还有毛发和结石,镶在每个固定的画框里面。吴山扫视一周,这里的气氛类似灵堂,摄影师走下台阶,指着拐角里的一棵盆景说:“这是我刚刚完成的,用了135块人骨,每块都经过细心磨制,然后抛光上漆,最后定型,看,很美吧。”
“那边是什么?”吴山指着暗处的一个手术台。
“一个女孩的尸体,我在一个旅馆收购的,死于自杀,外表相当完好,再说,我对少女总有一种莫名的……怎么说呢,兴趣吧,越是这样,我越难构思,你敲门的时候,我正想着怎么做呢……”
“尸体没有腐烂?”
“我处理过了。”
“你以前是不是学医?”
“学过一点,怎么?”
“解剖尸体?”
“习惯了,这跟解剖猫呀狗的没什么区别……”
“你不是说有兴趣吗?”
“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