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空白人

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空白人第13部分阅读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何一种生物体媲美,它是唯一的,也是最高级别的,换句话说,它的智力已经超越了人类。”

封喉不禁惊呼起来:“这太伟大了!”

我和浑天仪显得忧心忡忡。你说,封喉是无知呢,还是有病?好像摆在面前的只是一块可口的冰淇淋,你咬一口,它便屈服了。章鱼已经把未来的情景告诉了组长,可组长的注意力全放在程序本身的成功上,对它的负面丝毫不在意。麻木?封喉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他都追求尽善尽美,程序的成功,可谓划了一个天大的句号,因而,说他麻木是不合情理的。偏执?这么说有点,章鱼说他除了工作,什么都引不起他的兴趣,他是为工作而生的,可浑天仪又说,这一切只不过表明了他对工作的无比热情,他把整个的生命都扑在了工作上,而在生活中,他也同样如此,可见,在封喉身上,偏执狂的表现并不突出,可也不是没有。比如,他对浑天仪的态度,昨天还是阴云遮日,今天却放晴了,他的这种转变,假如以偏执狂的心理分析的话,是不具有这种病症的特征的,但是,这种隐藏的潜意识或许需要环境因素的刺激,在条件不成熟的情况下,说他是偏执狂,是不是有点“偏执”了?……

“既然这样,即使‘肉虾们’反抗,我们也不必过虑。啊?是的!”封喉自顾在屋内走动起来,自语一般说,“程序的自我完善倒省去了我们不少的麻烦,那你们的工作……当然,还应当继续下去,特别是手术和实验进度,必要时,我也是可以参加的……”他边走边抚摸操作台上的电脑,就像抚摸着他的爱物,主机上的灰尘,在他闻来的确有鲜花般的清香吧。

“噢,你们不要光听我的,大家可以畅所欲言嘛。”组长似乎突然意识到他的内心想法太过暴露了,仓促的掩饰并没有给他带来便利,反倒越发被动了。

“行了,组长,我们想说的,你都替我们说完了。现在,会议可以散了吧。”浑天仪说。

“如果组长有什么需要补充的,我们可以继续听呐。”章鱼一脸的笑。

我也笑笑,没作声。

“啊呀,你们很团结嘛,既然认为我是多余的,那我就走开。噢,明天下午有一个实验,你们准备一下。从这次开始,院方决定使用新的药剂,这方面的资料,待会我让秘书给你们送来。”封喉说完,斜斜地离开了实验室。

“好了,他终于走了。”章鱼长舒一口气。

“我们可以继续了。”浑天仪看了看我说。

我默默地来到手术台上。梦境,重新开始了——)

阳光下,灿烂的紫石镇给人一种垂死的感觉。

我推开窗子,看到与黄昏时完全不同的景观。此时,乌龙女还没有起床,她慵懒地呼了声我的名字,长长的黑发遮住了脖颈。我走过去,她微闭着眼,伏在我的怀里,我的怀里是一个少女的胴体,我的怀里有少女的期待和抚慰。空气里,只有乌龙女才给了我呼吸的感觉,因为窗外,山谷一侧的坡面上,除了风化的红石,就是一整片一整片的枯槐,烧焦的枯槐,在后窗的世界里一路延伸,延伸到江水消失的地方,我的目光,自然抵挡不住这败落的侵袭,我的呼吸,也只有在乌龙女美丽的颜色上,才有了翕动的感觉。真的,那一刻,我觉得生命,在薄被滑落少女|乳|房的一瞬间,才有了密度和重量。

我的双手在体验抚摸的滑畅,在水下修行了千年的皮肤,仍然是清澈的颤栗,一圈圈荡漾,从我指尖拂过的触摸,让我的乌龙女软得像一根水草,轻轻摇动,娇弱的呻吟,微启的唇和她挺立的|乳|房,而我打开窗子时所看到的苍凉,已让这交融完全封闭了。那一刻,我们体验到了与衰败的紫石镇完全不同的高亢的孤独。

那流体,在我摒息的瞬间,数到了那节奏和力量。是的,一共11下。那根软鞭,把我敲得昏了过去。

第二次,过了很久,我第二次推开窗子。阳光,把乌龙女的每个毛孔都照亮了。

窗外,是幸存者的孤独。

在我和乌龙女交合后,我体验到的是另一种孤独,或者她。我觉得这孤独永远存在着,对于人类来说,我和乌龙女算什么呢?兽?与人的祖先相似的爬行类?一种在《山海经》或是神话古籍中才有的灵物?还是被宿命因缘捉弄的一对玩物?亦或在天上玩腻了、到尘世来尝鲜的一对蛇怪?……

唉,我也说不清楚。

我是以怎样的心情,来体味人类的悲痛的呢?

我更说不清楚。

太阳真不够意思,已经是遍山荒凉了,它仍然睁着一只巨眼,每个角落里翻找。听“紫石镇”这名字,大概也与传说或是故事有关吧,紫石?也许是那些红石,那是一种极易风化的石头,粉质,寒风里,当然,这才是初冬,可经风一吹,粉末便飞舞起来,扬起的红色遮蔽了整面山坡。谷地四周,在一片升腾的白光里扭曲变形,江水上,零落的枯叶顺水漂远。我把伸向窗外的手缩回来,我的乌龙女,正在凄凉中看我。

“怎么了?”我问,扶起她。

“三更,我们还是回到当年修行的地方吧。”乌龙女勉强笑着,泪水却盈满了眼眶。

“啊,是的,回到以前的地方……”

“三更,虽然我们能像人那样生活,但我们的孩子还得回到水里。”

“孩子的命运,不是我们所能改变的。”

“可是,总不能让他再……”

“啊,好了,等天一擦黑,我们就回去。”我说,把她拥在怀里。

静了一会,乌龙女擦干眼泪说:“三更,你说……我是不是变了?啊?”

“没有,你没变,你永远是我心中的乌龙女。”

“嗯,乌龙女?这名字好听,谁给我起的?”

“当然是我啦。”我笑着,爱怜地望着她。

“胡说!这是我妈给我起的名字。”

我沉默着,抚摸着她的长发。那一缕缕的柔软,在我的掌心里若有若无。在流逝的时光中,我的心思被一种力量牵到窗外的现实中。紫石镇,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有呢?人呢?哪怕是尸体或者飞鸟的叫声?……

江面上,我看到的的确是一片苍茫,除了雾气和雾气中远山的轮廓,我感受到的只有无处不在的虚空,而我的充实,已被乌龙女的娇喘和窒息声带走……

因而,屋内是静默的虚空,压迫着我脉搏的跳动。我们在床上躺了一上午,太阳偏西时,我们来到紫石镇的风化街上。我依稀记得,我和乌龙女的第一次相逢,就在风化街对面的码头上。乌龙女对此没什么印象了,我突然惊讶于我对往事的追忆,这是人类的特征,而非我跟乌龙女这样的“异类”所秉赋的。难道,在某方面,修行的结果真的令我们接近了人类?那么,我们的“蛇性”呢?被子下,我和乌龙女的肌肤并非冰冷如初,我甚至触到了她的温热,我想,她的抚摸同样如此。我们的模样和鳞片、我们的舌头和做嗳时柔软的起伏、我们对消失在紫石镇上人们的同情以及疑惑,不都证明了,我们和人类已经相当接近了吗?

江水对面,雷峰塔彻底消失了,它埋葬了我的记忆,以及我对乌龙女腹中生命的留恋。是的,那个注定要碎裂的蛋壳。那个未孵的卵。不死之身的延续。一个新的体验的夭折。一层永远褪不掉的蛇皮……

都消失了吗?

是的,消失了。

对于将来,乌龙女是怎样想的呢?仅仅是离开紫石镇,到我们从前生活的水底?或者把我们的“人身”还原为蛇身,像蛇类一般蜷缩于某个深岤之中?抛开我们从前的梦想,那千年的修行还有什么意义?我们惊讶于人类的窘况,而我们同类的命运依然孤独无奈——除了修行,蛇类只会永远沉浸在黑潭一般的枯水里,面对红尘凡世的诱惑,也许是我们走错了那个“周期”。

周期?

啊,当我和乌龙女穿越风化街时,才真正明白,我们进入的是紫石镇的“死亡之旅”。

在我们脚下,紫石镇的街面渐渐失去了颜色。我相信,在它繁盛的年代,这里是清一色的紫石,整个镇子好像被托在一个巨大的紫盂上,可现在,那紫色渐渐褪掉了,走下石阶,在扑面而来的白光中,我才隐隐发现有那么几缕淡淡的血迹——光线的折射使人想起它末路时的美丽,一点点延伸至石阶底部。然后,江水在我的视野里开阔了,脚下,是青白的小圆石,路边的地方,夹杂着铁石、鹅卵石、花石、羽石、鼠石、磨石、锻石、水鱼石、炭石、灰岩石……而街两侧的胡同里,静静地摆着石磨、石墙、石窗、石门、石具、石凳、石槽、石球以及各种石块。在半坡的一面陡墙上,我和乌龙女停了下来。

“嗳,那个黑屋子后面就是花匠的园圃,我等你的那天,看到里面开满了黑玫瑰,你不喜欢黑色,我就没采。”

“你要送我黑的,我非揍你不可。”乌龙女说,微笑着。看来,她的情绪稍好了点。

“再往上就是枯槐和坟地,还有深坑,我们回去吧……”

可是,我看到刻在墙上的一大块文字。

“噢,这是一种古老的文字吧。”乌龙女靠近墙壁说。

我仔细瞅了一会,脑海中忽然飞出一个答案。“是甲骨文。”我说。

“甲骨文?怎么会刻在这里呢?三更,你看,最上面的几行,都快掉光了,下面的,啊,下面的也快掉了……”

“刻在石里的,居然也会掉……”乌龙走过去,在剥落的文字上抚摸着。

“不是掉光的,”我也抚摸着,“这凹进去的部分,一直在生长,慢慢的,也就将刻出的字沟填平了。”

“啊,原来是这样。”

我突然想到,原来,这紫石镇的石头,一直是有生命的。而紫石镇的名字,的确是与石头有关联的,虽说它们的颜色消失了,可它们的生命,仍然顽强地支撑着,迈向“死亡之旅”的,应该是那些人类留下的文字吧……

啊,甲骨文,已是一种死去的文字,比这更残酷的荒凉,就在前面。

“三更,我们回去吧。”乌龙女倚在我的怀里,望着西天垂落的夕阳。我感到我们的身体,正被晚霞一点点地烧红。枯槐最终停止了生长,埋葬尸骨的土坑,慢慢的也将被风雨填平,腐烂和重生是必然的,等紫石镇重新焕发青春的时候,我和我的乌龙女,将再一次飞临雷峰塔,孕育我们的小生命。

黄昏降临了,江水在呜咽,紫石镇重新落入黑夜的嗜咬中。“好了!”我喊了一声,身子一团,突然腾空而起,化为一条青影飞过紫石镇上空。紧跟着,白蛇也飞了起来,我听到她嘶叫一声,陡然间,江水翻滚起来,我在风化街上空徘徊了两圈,寻着被乌龙女撕开的巨大旋涡,一耸身,蓦地不见了。

旋涡合上了。江面上,平静如初。

(某天,实验室。被实验人:肉虾编号xoo3649女29岁体重53kgb型血无病史记忆提取实验。

封组长坐在玻璃台前,吸着烟,神情专注。章鱼示意浑天仪可以进行药剂推注了,四个白衣人有条不紊地摆弄着手术器具,“肉虾”平静地躺着,看来,她并不清楚将要发生什么。我和组长只有两三米的距离,程序已打开,我按下初始化窗口的“确定”键,程序将进入自动设置,加载次级窗口里的各类选项。封喉走到我面前,指了指“自定义”一栏,我看到,组长所圈定的,一是“隐私记忆”,一是“性心理记忆”。

所以说,浑天仪对组长的评论还是有道理的。

浑天仪说,封喉有一个女儿,15岁了,这15年来,他把女儿圈在一个7o平米的房间里,除了到超市买些食物,女儿从没有离开那个房间,她的教育以及娱乐都是通过网络或电视达到的。对此,封喉却认为很正常,在他看来,外面的世界太脏太乱,诱惑也多,假如能习惯这种“纯粹式”的生活,即使有严重的“自闭症”倾向,这也比自甘堕落强。同时,这种“一点式”的生活模式减少了他的顾虑,女儿养成的作息规律完全与他的工作相吻合,他一点都不担心有一天女儿会不在家里,因为他明白,某种规律一旦形成,一个15岁的孩子,想要摆脱它,根本是不可能的。

“这个自私的家伙!”浑天仪常这么骂他。

据我的观察,封喉对“窥视”有着某种天生的兴趣(谁知道他有没有在女儿身上试过)。与传统的“窥视者”相比,组长窥视的是人类意识中最隐秘的部分。他自认为已经完全掌握了男性的隐秘意识(当然,他的兴趣不止于此),对于女性,他正利用手中的工具一点点获取,以满足他的“占有欲”。他自认为这是没有任何“邪念”的无知般的窥探行为,与那种带有探头、微型摄影机以及特殊夜视装置的窥视者相比,他称得上一位“绅士”了。记忆体被提取后,封喉将它拷贝在自己的微型存储器中,再利用程序的“还原”功能,将其呈现的画面一一备份,留作欣赏。浑天仪说,有时,组长也会搞一些花样,以求推陈出新,翻新之后的画面,其效果更为真切,隐晦的东西,一旦爆光,其破坏力也是十分惊人的。而我们现在所看到的组长,已绝非想象中的成年人了,对于眼前的窥视世界,他倒像一个十足的婴儿,睁大一双好奇的眼睛,不断地索取他天生喜欢的“素材”,以便让他的思想和肉体都感受到一个与此迥然不同的隐晦世界。

“好了,把备份的材料拷贝下来。”封喉指着我面前的屏幕说。进度栏上,读取阶段已经完毕。下一个是分类阶段,然后是组合,最后还原。打开组长的存储器,他指着一个名为“g23”的文件夹说:“组合记忆我已经做好了,就是这个,你把它恢复过去就行。这次的,你把它拷贝在‘g24’的文件夹中,我回去后再完成。”

我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组长注意到了,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假如你对这个有兴趣,我们可以合……”

我赶紧说:“好了,组长,我马上完成。”

封喉的手掌离开了,我感到肩部一阵麻痛。我想,有一种钝物刺伤了我。

巨大的玻璃室内,机器手的一只悬臂开始了第二次推注,四个白衣人分左右立在“肉虾”两侧,一边是血压和脉搏,一边是输液,计算机定位后,机器悬臂停顿了一下,接着猛地扎入,我看到实验人木头一般躺着,周围只听到电脑在分析数据资料时的咯咯声。浑天仪走到另一侧,开始准备下一个推注部分的定位数据。按程序要求,一般要进行四次推注,接着是记忆数据的恢复,最后是新记忆体的还原。章鱼手扶着下巴,看样子很专注,其实我知道,他分神了。不久,实验结束了,封组长计算了时间,与原来相比,时间缩短了三分之一。

“很好,很好。实验结束后,你们休息一下。”组长说。

浑天仪换了衣服,出来后,他燃了一根香烟,歪在软椅里,一声不出。章鱼低着头,偶然的抬头,目光却投在天花板上。我知道,一旦发生重要的事情,他跟浑天仪的情绪都有点反常,今天就是这样。组长走后,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默,章鱼终于说话了。

“病毒已经完成了。”他说。

我的心间陡然一颤。屏幕上,仍留着刚才实验人的脑部定位图。

浑天仪深深吐了一口气。炭色的灰烬,轻飘飘落在地毯上。

“后天是乌龙女的手术,我们仍按原计划进行,大家,有什么疑问吗?”

又是一阵沉默。

“别的,我不说了,关键是——我们做了,这就是一切内容。三更,你的情况怎样?”章鱼问。

我沉默了。是的,我很清楚,自己的记忆力日趋恶化。几天前开始进行的梦境移植实验,从根本上讲,是为了唤醒乌龙女的记忆,而非我自己。记忆的唤醒是需要代价的,这代价就是我的“失忆”,一切由零开始,再回到零。无论我如何阻止,丰富的我,最终将出现记忆空白。

“我带了一个电子记事本,里面存储了我所有的信息……”我翻开口袋,掏出一个火柴盒大小的金属片。

浑天仪走过来,将它拿在掌心里。

“三更,具体一点,跟我和天仪说说。”

浑天仪把金属于片还给我。

“第一天的情况比较好,基本正常,可当天晚上,我失眠了,脑海里一遍遍重复梦境里的细节,我感觉我真的变成了一条青蛇,在雷峰塔上空盘旋……后来,乌龙女的形象逐渐模糊,它和我的记忆产生了冲突,特别是我们相识不久后的记忆,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最后,我完全混淆了,我希望第二天醒来能完全恢复,可是,事实证明,这也是我现在的判断,有的记忆已被抹掉了……我尝试做了一些回忆,回忆我的童年和少年,起初,我能完整地回想起来,在第二次的实验后,我发觉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所以,你用这个做了记录?”浑天仪说。

我点点头,痛苦地望着他和章鱼。我希望他们能给我一些启示,或是解决的办法,可是,除了告诫,他们什么也没说。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成了一个“肉虾”,虽然我选择了另一个方式,可结果是一样的。

“当时,我劝你不要凭一时冲动……可你不听。”章鱼说。

“现在,即使你想终止,也是不可能的了。”浑天仪表情冷峻。

我难过地闭上眼睛,陷在软椅里,我的手指插在头发里,内心一片悲凉。

“三更,事情到了这一步,我把话说透吧,”章鱼走到我身边,一只手搭在我的背上,“从根本上讲,你现在做的这些记录,虽然采取的是更为先进的存储技术,包括语音和画面,但是,你最终将被自己遗忘,那时候,无论什么样的记录,都毫无意义了。”

我感到我的身体一点点地冷却,双手止不住地抖动起来。

“也许,浑天仪所做的程序设计有问题?”章鱼突然把话锋指向浑天仪。

“三更,你编过程序,你也清楚,任何设计都不是完美的,任何程序都有‘bug’,我做的每一步都力求完美,可是,有时候,事与愿违……”浑天仪瞟了我一眼,继续说,“在我和‘章鱼’共事的这段时间,虽然对实验本身和程序都了如指掌,但是,你毕竟是一个特例,而且是我们的‘同志’,我能做的,都做了……”浑天仪的声音低下来,我对于他此刻的表达,除了无奈,就是发于内心的同情了。我知道,浑天仪不是那种欺骗朋友的人,章鱼也不是,我们要想离开医院,没有他是不可能的。在实验室,他年龄最大,我和浑天仪一向尊他为“长者”,尽管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是,我们为了同一个目标,就应该团结在一起,争取发挥最大的力量。

“退一步说,你这种行为完全没必要,这是一种过激行为,付出的多,收获的少,风险和收益不成比例,其一,你的失忆,到目前为止,还找不到更好的方法阻止它;其二,那个乌龙女,实验结束后,她的记忆能恢复多少,也是一个未知数——这个先不谈,最重要的一点是,她会不会成为整个逃离计划的一件包袱?万一因为她而……总之,我很担心,因为这是唯一的机会,一旦失去,也就意味着我们的生命提前结束。我这么说,当然不是针对某一个人,而是就事论事,抛开个人的情绪和杂念,为了这个整体,为了大家,我希望三更同志能理解。”

我动了动身体,抬头看了章鱼一眼,假如我的姿态能称得上“表示”的话,那也是一种荒凉的表示。

章鱼并不计较这些,他把话题转向浑天仪,问了他几个与我的记忆相关的话题,最后,他建议浑天仪将梦境的背景设定为现在或是将来。我们老是在“过去”上做文章,“现在”正在进行,重要的是“未来”,在梦里,吴三更和乌龙女的相逢,无论是一个约定或是许诺,作为一个与现实相关的有机体,“未来”是它的载体,是最需要阐释的部分,当未来成为一个目标,女人的意识就有可能获得某个“提示”,这是一个“解放自我”的举动,除了它,我们现在已经没什么可以指望的了。“除非——”章鱼把烟头摁灭,“除非吴三更告诉我们,实验停止吧——”

这时,他们把目光全部投在我身上。

“继续吧。”我咬了咬牙说。

一阵难言沉默。

我有种哭的欲望。

“好吧,继续。”章鱼说。

“好的,让我们回到未来吧!”浑天仪突然快活了。

他们在安慰我,我懂得他们的笑容,他们是笑给我看的。这一刻,我真的想哭。这是很久很久都没有的感觉了。

——哭。

梦境之核战篇

我的俯视之梦,竟是这样完成的。

那是一座刺破夜空的钢铁大厦,我从它下体的一个黑风口进入,飘飘然来到电梯间。此时,我他妈的身体比什么都轻,我想我是被一阵风吹进去的,我的沉重,是在我听到钢壁间放荡的笑声后才感到。笑声在每一块冰冷的铁板间回荡,作为一条几百年没有交媾的公蛇,我想我的y具应该葧起了吧。为此,我在那个四壁透空的电梯间内左顾右盼,希望逢着一个马蚤乎乎的蛇妹子,她有马蚤乎乎的颜色,马蚤乎乎的大腿,还有一对马蚤乎乎大|乳|房。我的左顾右盼,可四周除了刺骨的阳痿风,都他妈的空荡荡荡。

咯噔一声,电梯停了。

这个倒霉的地方,我怎么来了这里?

刚刚听到的马蚤笑,全被阳痿风收走了。它的酒葫芦里,不知道卖了多少滋阴丸。我悻悻地坐下来,在这块长方形的钢板上,一个人,黯然伤神。面包没有了,马蚤蛇妹没有了,连那可恶的阴冷风也要飞跑了!八平方,多么葧起的数字!我伸了伸左腿,又伸了伸右腿,我伸了伸左臂,又伸了伸右臂,最后,我伸开了十根手指,当我正想把十指缩回时,电梯又来了一声咯噔。咯噔、咯噔、咯噔噔、咯噔噔噔……

整座大厦跟着晃动起来。我这个怕呀,就跟头一回死似的,身子趴在钢板上,十根手指面条一般扣在板缘上。修行了这么多年,一想到还得死上一遭,我这个恨呀、后悔呀、什么自责呀、祈求呀、丧事从简呀、没完没了的左折右腾呀……都从可怜的肺叶里吐出来了。我闭上眼睛,等待着比死亡更可怕的那个瞬间,扑嗒一下,什么头骨、喉管、鳞片、肚皮、肠子、脂肪、五脏六腑、腰肩背胯生殖器、眉毛腋毛耳毛胸毛臂毛荫毛、撕声切声裂声掏声敲声闷声……全成了扑嗒一声。唉,我后悔来了这一遭了。

突然,晃动停止了,电梯叮铃一声,又朝上走了。

我的理性恢复了,这一次,我没有想我的马蚤妹子,没有听到放浪的滛笑声,更没有葧起。我把头伸到钢板外,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外面的空间太大,而里面的空间太小,小得象一个黑细胞,虽然修练成仙,会腾云驾雾,会翻云覆雨;会变作人形,会七情六欲;会阴阳之变,会八卦四象;会失眠盗汗,会遗精肾亏;会泼皮无赖,会比剑捉j……我他妈什么都会了,到现在还不知该怎么办。你说我亏不?

想到这里,我嘴里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飞上九天不用愁……

咒语未毕,我便身轻如毛,轻飘飘离开了电梯间,顺着管壁一路往上飞。我飞啊飞,我飞啊飞……可管壁总不见尽头,我俯身一看,呀,电梯早被我撂下了,依稀能见到指示灯一闪呀一闪的,可四周虚空一片。我纵身一跃,舞动青蛇剑,上窜下跳,左劈右砍,一番折腾后,我发觉周围的空气好像比刚才还要厚重,一个动作,无形中会遇到一股反作用力,将我的青蛇剑折回。这一抬不灵,我只好换另一招,一阵咕咕哝哝的低语后,我手中的青蛇剑忽然化作无数的剑花,而我也使出最为厉害的“玄冥剑法”,这样,黑暗中出现了无数颗游动的光点,但是,黑暗的反作用力更大,它似乎并不理会我的什么上层剑法,猛然一弱,忽地放开,我就感到脸口一闷,差一点被一阵狂风卷走。

我只好折回电梯间,等着它把我带到大厦顶层。

我想是不久吧,电梯停住了,我来到一间小铁屋里。两面的窗户透风,我趴在透风的窗户上,朝下看。我的“俯视之梦”,就是这般得来的。

我看到了我正在完成的这个梦境。

我看到自己躲在一间铁屋子里,而在我俯视的下面,在黑暗的最深处,耸立着无数极其庞大的铁塔,它们把头颅高高昂起,在这个荒凉的世界里独领风马蚤,希望找到一丝微弱的同类的呻吟声。我听到的风声,从铁屋旁边掠过,忽地便被黑暗的力量吸附进去,塞进它滋阴的葫芦里。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连这高度我也不甚清楚,当我慢慢飘离铁塔时,我才发现,我进入了我的梦境,我的梦境,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虚空。

有一会儿,我觉得窗外的那个“我”是我的魂魄,他看着我,看我在这个牢房一般的铁屋里苦思冥想,想什么呢?乌七八糟、混乱不堪、苦闷彷徨甚至绝望自杀。我把灰暗的与光明相反的所有字眼都想完了,最后,我躺下来,沿着光溜溜的钢板,滑——倒——了!这样,屋外的“我”看不到了,而屋内的这个“苦行僧”,两眼大大,四肢长长,喉结短短,嘴巴悠悠——他望着电梯顶,心无所属……茫然间,电梯被一种形状拉向了顶点,呃?我才意识到电梯已经停了。到顶了?我想,慢腾腾爬起来。我的脊梁,是抚摸下的冰冷。

这一刻,那个被疑为“魂魄”的我,正拚命逃离梦境。

我恨不能把阻碍我的东西塞进嘴里,咬了咬咽了肚去!我张开烟渍斑斑的牙齿,让里面的舌头失贞一次,钢筋算什么,铁板算什么,尖塔算什么,避雷针算什么!全滚开,全滚开!我张嘴、我吐舌;我咬死、我嚼烂;我扩喉、我收胃;我滑肠、我排泄!让我的初夜失贞!让我的口腔失贞!让我的消化系统失贞!让我一切的一切——失贞!!

被这虚空激起的狂热,把我抓住了,它抓得我遍体鳞伤,我这条忍辱负重的青色公蛇,我这条几近禁欲的美蛇子,我这条循规蹈矩的局内蛇,我这条空空荡荡的蛇仙汉——被那狂热扭曲、蹂躏、遭虐、受残!我那美丽的精神信仰、我那苦苦追寻的至上境界——脱衣郎最后一条大裤衩,哧的一下,被扯碎了。

哈哈……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妈的,有声音在笑我。忍无可忍,便无须再忍,我奋力一脱,将我的胴体亮在“虚空妹”面前。我自信我的丑陋,能青史留名。我自信我失贞的勇气,能吸引这柔若无骨的“虚妹子”!

啊,这魂魄在飞升,这魂魄在升天,这魂魄在天堂里跳脱衣舞了!

我哭了骂了笑了疯了,这都无所谓,我的魂魄,已经采集到足够的柴火,我要涅槃了!

我呼我嘶我喊我咬,我长我短我伸我缩,我蛆我虫我兽我人!

我蛇!!

一条性感十足的青蛇,也许天还未亮呢。我闷头往上飞,这尖塔的力量,逐渐被一根长剑代替,这长剑直刺九天,似乎永无止点,我飞着,就像跟一个极限较劲——谁都知道,我是飞不过它的。

不久,发生了恐怖的堕落。

我越堕越快,快到极限时,我惊叫一声,从梦里醒来——下身,大裤衩的确没有了。

也许是因为修练成“人形”的原故,在死水潭,我觉得我是一个“人”,而非蛇。奇怪的是,乌龙女也这么认为。她先后16次让我重回紫石镇,搜集人类用过的家俱和日常用品,拿回死水潭。第一次重回紫石镇是165o年的事了,现在是公元21oo年,45o年过去了,紫石镇已面目全非,当我第13次飞到风化街上空时,风化街,多么可爱的名字,已成了一片废石加工厂!四处耸立着巨大的工业烟囱,排放的烟尘遮天蔽日,槐树黄了枯了重生又绿了,卵形的叶片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粉灰,鸟儿避开这里,飞到昔日雷峰塔倒下的地方,那里的江面,污浊而粘稠,河面上飘满了霉菌、废水、垃圾和塑料制品,远远望去,江面成了一个因接客过多而早衰的娼妓,遍身的病毒把她折磨得体无完肤、身心俱碎。第13次飞到风化街,我带走了一台小型摄影机、两大袋咖啡、一盒西药、电子手镯、茶叶、一台便携式pc机、一包口香糖、洗发精、口红、卫生巾、碎花丝巾、风湿膏、手机、两条香烟、还有一条“t”型真丝内裤。

江两岸一片岑寂。

这是一个冬日的午后,推土机停止了工作,卡车和厂房也悄无声息,四处没一个人影,飞鸟掠过的水面,隐隐地飘来一股腐而未发的臭气。我在空中停了一会,在我的记忆中,紫石镇已不是第一次这么出奇的安静了,更不是第一次呈现它的荒凉,紫石镇的历史伴随着数不清的战乱、饥荒和瘟疫,朝代更替一遍遍摧残着它的青春,如今的紫石镇更象一座废虚而非实际意义上的城市。

第一次重回紫石镇,165o年,我记得是一个大雪纷纷的冬夜,乌龙女觉得寂寞了,催我给她找点开心的玩具。我飞到一个窗口,炭火旁,一个少妇正把|乳|头塞进婴儿的嘴里,那粉红的触动忽然之间击中了我,啊,我的乌龙女,从没有如此动人的娇美。返回死水潭之后,乌龙女的肌肤重归冰冷,她讨厌我的触碰,初为人凄,她的灵魂仿佛被深潭的冷水浸透了,夜晚的温热只能在想象和回忆中浮现出来。我第一次重返紫石镇,雪中的一幕使我发现了人性之美的绚丽,婴儿的啼哭,给这个夜晚染上了一层非常含义。

第二个窗口,一个老人正伏案疾书,抖颤的笔锋和他凛然的神色不由得令人肃然起敬。

大雪仍在飞扬。

我飞到第三个窗口,一个年轻人正在收拾行李,看样子他将要出门远行。母亲坐在灯下,一脸的忧愁。

雪花飞扬中,我飞过一个酒肆,见到几个书生正举杯痛饮,其中一个猛地推开镂空的花窗,呤诵了一首四言绝句。其余几人一阵狂笑,店小二端来一瓶烫好的烧酒、一碟炒菜。大雪飞扬,酒肆门前站着一个烂衣乞丐,他不敢进去,只在门口站着,大概很久了,他一头半身的雪,胆怯怯立着,求着店家赏半碗吃剩的饭菜。唉——我不禁长叹一声,飞过这可能被风雪冻毙的乞人。

飞扬的雪花。我到了下一个窗口,呀,这是紫石镇最繁华的地方,门前两对红灯笼,上面写着:翠花楼。翠花楼上翠花春,翠花春里翠花荫,翠花荫下翠花衣,翠花衣来翠花心,翠花心儿——下面的字被撕掉了,我听到几声娇笑,从楼上的台阁间飘来。我循声而去,这人间,醉心于此的人,不是无望,便是彻底的逃避了——一个娇小的女子,正坐在一位官人腿上含眸而笑呢。

翠花楼上,真是翠花春呐。

这翠花衣下,果真心香儿飘飘?

痴情,梦话。无梦,也无话。这被大雪压住的娇喘,一声声碎在了窗外。

翠花楼之后,紫石镇落入寒冷的黑夜中。我第一次重返紫石镇,165o年的那个冬雪之夜,两手空空,尘世的情景让人无比留恋同时又心生无奈。当时我记得,啊,明朝,仿佛一具断头的僵尸。纷扬的大雪之夜,掩埋了多少枯骨和冤魂!

第二次重回紫石镇,我带回一件清初的玉器。第三次,是一幅山水画。第四次,是一个徽砚……第八次,是一具烟枪。第九次,是女人的翠花罗衫。第十次,是一杆“汉阳造”长枪。第十一次,是一枚“解放勋章”……第十四次,是一块智能芯片。第十五次,是一本记录人类灾难史的长卷书。第十六次,是一小坛灰土……

现在的时间是:21oo年1o月17日。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