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空白人
作者:zaou
内容简介:
“o5之冬原创文学大奖赛”参赛推荐作品
吴三更在一片没有阳光的梦境中醒来。 周围是束缚着他的茧一般的空气,压迫着他的呼吸和脉搏的跳动,枕边残留着香水和烟灰的气息——这一天,当黎明的曙光穿透浓厚的阴暗射入房内,吴三更看到台历上展示的日期:1o月17日,星期三。
正文
第一章
吴三更在一片没有阳光的梦境中醒来。
周围是束缚着他的茧一般的空气,压迫着他的呼吸和脉搏的跳动,枕边残留着香水和烟灰的气息——这一天,当黎明的曙光穿透浓厚的阴暗射入房内,吴三更看到台历上展示的日期:1o月17日,星期三。
不久,太阳出来了,这是一个很美的秋日。
吴三更穿好衣服。清爽的白菊已经开了,栏杆上仍然锈迹斑斑,一群麻雀在不远处的一棵杨树上叽叽喳喳,楼下的小巷里传来早茶老人一短一长的吆喝声。7点45分,吴三更冲了一杯牛奶。锁门时,一架喷气式客机正在楼群后方的天空上徐徐降落,吴三更听到锁孔咯噔一声,他抽出密码卡,一股奶液的余腥漾上舌尖。
8点1o分,吴三更走入x—4大学自动化系的阶梯教室。11点45分,吴三更回到他的寝室。12点15分,吴三更收到一封奇怪的校方通知单。
吴三更同学:星期六上午1o点35分之前,请务必到“东方红医院”做进一步的确诊,切切!
校务办公室。
这几天,吴三更的身体状况的确不太好,因为他宿妓,男人的精气消耗过量,四肢难免有些酸软,每次深呼吸他都能感到腹部以下滞留不去的潮热,而脚心却是冬夜才有寒意。课上,吴三更总是将一只手伸到自己的腿间,拨弄由于湿热而萎靡不振的小家伙。眼前,女讲师清秀的唇线让他想起阳台上盛开的白菊。对,她叫叶珊珊的,好古典的名字,一听就知道她纤弱,柔得像面团,林氏的笑容和羞色,或者,在床上像一滩流不开的水?许多次,他们在楼道里相逢,吴三更希望她的目光放荡一些,可她总是低着头,从不给一个从远方一直望着她的男生任何机会。
确诊?吴三更记得自己从没有到医院会诊呀。他病了?通知单上只有简单的两句话,按它的口气,他不去是不行的。这时候,递给他通知单的江南说:“怎么,生病了?”
“没事,没事,凑和着能过去。”吴三更笑了笑,放下便携包。
下午3点25分,一个秃顶的瘦个子老师叫住了在操场上打蓝球的吴三更。
“你来一下。”秃顶说。
“我们到哪?”吴三更边走边问。印象中,他从没有见过这位老师。
“问训处。”
“去那儿干嘛?”
“到了你就知道了。”
林荫道上方的天空明亮而清澈。脚下,是十月梧桐遗忘的树叶。
“你有女朋友吗?”到了楼梯口,瘦个子突然问。
吴三更沉呤了一下说:“没有。”
“你在骗我。”
“你这人真会打趣,没有就是没有,我骗你干嘛?又不能白塞我一张文凭。”
“你今年大三了吧,明年毕业了?”
“我倒希望现在就裹了被褥走人。”
秃顶人哈哈一笑,推开问训处的铁门。吴三更感觉自己像进了牢房。
问训处一共两间房子,刚进来时吴三更看到里间坐着一个老头,头也不抬地写着什么。外间,靠窗一张桌子,靠门一张桌子,两个桌子间摆着四张椅子,半空中吊着一个有气无力的电风扇,四个墙角爬满了黑纹状的蛛丝,一侧的墙上挂着一幅“秋竹图”,另一侧是一个空间探索的年历。一个女人扶了扶眼镜,从窗台后的位置上站起来,走到吴三更面前。
“来,坐下说。”吴三更便在一张就近的椅子上坐下,瘦个子也站了起来,他们一左一右立在吴三更的两侧,目光俯视而来。
“你叫什么名字?”女人问。
“吴三更。”
“血型?”
“ab型。”
“籍贯?”
“长话短说吧,找我什么事?”
女人愣了愣,朝右走了两步。秃顶也换了位置,朝左走了两步,这一次轮到他问了。
“你最后一次见到吴山是什么时候?”
“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父亲是在去年春节。”吴三更撒谎说。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吴三更注意到,两个人都没做笔录。
“确定?”
“确定,千真万确。”
“他跟你谈了什么特别的事没有?”
“我不清楚你指的是什么?”
“比如,出乎意料的,再比如,与日常生活无关的蹊跷之事。”
“我记不清了,大概没有吧。”
“到底是有呢,还是没有?”女人的声音加入进来。
“你这人怎么这么赘?你能记住去年春节你跟你爸说的每一句话吗?”
女人狠狠地瞪了吴三更一眼,像一位冥王星上的女皇。
“你爸的身体怎么样?”秃顶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可亲。
“马马虎虎。”
女人的目光再一次逼来,可她只是歪了歪嘴,什么话也没说。
“据我们所知,你爸的脑子不太好,具体说吧,他的脑子里长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肿瘤,这个东西以每年三毫米的速度增长,所以,你爸总是感到头晕。医院方面说,吴山必须做一次手术,可是,他不见了,在我们通知他做手术的第二天,吴山同志消失了。”
“我们需要你的帮助,以便得到他的确切消息,我们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他的健康着想,我们知道你的父母早就离婚了,我们暂时无法与你的母亲取得联系,所以只好找你了。你也看到了院方给你的诊断通知书,因为这种病症是遗传的,医院尽可能在它还未形成危害时将它除掉,以免给你以后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刚才我在路上问过你有没有女朋友,你不要生气,我们这是在为你的下一代考虑——假如你的女友跟你结婚的话。我们现在只能这么做了,如果你真的没有,就当我说的是一句废话。”
吴三更听了,很久没吭一声。
“你的父亲很可能神志不清了,也许是因为工作或是受了什么刺激,我们想尽快联系他,如果你见到他,请立即通知我们。”女人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吴三更看了看,只记得她的名字:毛毛。
“好吧。”吴三更把名片塞进上衣口袋。
“还有一点,”秃顶老师说,“你在星期六上午1o点35分之前不能离校,否则,我们将被迫采取强硬手段,比如强制看管,希望你有自知之明,你更不可能试图逃跑,其后果,我不说你也明白。”秃顶说完,冲着吴三更同学笑了笑。
“为什么!”
“这是规定,就像晚上十点钟必须熄灯一样。”女人说。
“为什么是我而不是其他人?”
“因为他们的父亲都很老实。”男人笑得更欢了,眼角的皱纹张着像一把扫帚。
这时候,这对男女又交换了一下位置。玻璃外,有一片秋叶悄悄落在窗台上。
“该说的我们都说了,你回去吧。”
“如果有别的事,我们再找你。”女人说。
推开门时,里间的那个老头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叠信纸。
“笔录做好了。”吴三更听到他说。
铁门咣铛一下,吴三更走到台阶上,点了一支香烟,缓缓地抬动双脚,将身体移到空无一人的大厅里。
“妈的,让我今晚住在宿舍,没门!”吴三更小声骂着,脑海中浮现出男厕所后面低矮的灰墙。
校外的那间房子是他替人看管的,也是他每晚纵情寻乐的天堂,他们没有理由要求他那样,长这么大,他还从未像今天这样被人指着鼻尖命令呢。
“滚蛋吧!”走出操场时,吴三更大喊一声。
第二章
1o月6日,周末。
吴山走出鲁班超市已是夜里11点。他是超市的装运工,今天恰巧来了新货,连装带卸的直到1o点钟才歇手,一人一包盒饭,吴山连嚼都没有就咽了下去。迎着深秋的冷风,吴山的肚子仍然空冷,他没有吃饱,装运工经常这样,他们给这行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减肥工。
吴山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才掏出昨晚剩下的三根纸烟中的一根,他把它们藏了一整天,歇工的时候,他强忍了很久才没把它们掏出来,要不然,现在只剩下一个空烟盒了。吴山点着了烟,扣好衣服,沿着黄河桥一侧的小巷慢慢往回走。到今天为止,他在鲁班超市已经干了25天,每天2o元,一共5oo元,这点钱连维持自己的生活都很难,更何况给儿子上大学?吴三更的学费都是他母亲给的,他们两年前离的婚,那时候,胡氏43岁,他49岁。两年了,他们一次也没有见过面,听说,她现在很有钱……
不去想了,这两年里,他每个月找一次女人,开销是1oo元,时间是从晚上7点到第二天早上7点。吴山计算了一下:每月要买4条香烟,2o元一条,一共8o元;慢性胃炎的药费,每个月最低15o元;每天一顿的晚饭,一个月也得1oo元,剩下多少呢?还有电话费、电费、垃圾费、治污费等等,每到月底,他都是早出晚归,为的是躲开那些收费员。人活到这个份上,也真够窝囊的。
上次来的那个女人叫“花子”,她在“工人旅馆”工作,距离鲁班超市一站的路程,每周白天工作,晚上自由活动。凭良心讲,花子的收费不高,要是他手头紧,她可以欠着,待两周后再结算,充其量也就八折吧。花子一共有五个固定的客户,吴山是其中之一,女人的性格朴实,也没什么心眼,谈好了,她准时来,穿的衣服尽量鲜艳,这让吴山很高兴。在他的要求下,女人前一天洗了澡,这样,24岁的皮肤摸起来像2o岁的姑娘,劳累一天的吴山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感到生活的意义。
花子很宽容,并不在意一夜的次数,只要吴山愿意,她很合作,但第二天一早必须准时离开,如果晚了,老板娘又要嫌她耽误上工了。花子需要老板娘的关照,万一遇到麻烦,她会替她周旋的。像花子这样的姑娘,旅馆每个月都要调换一批,以此来刺激男人的味口。因为花子的温顺,她在这里呆了两个多月,收入倒也没见减少。吴山今年51了,他建议把灯关了,对自己的身体,老人深感自卑,他不许花子抚摸他,甚至看他。他们用想象做嗳,因为每月一次的肉体需要,他十分遗憾地想到昔日的年轻,想到他跟妻子胡氏一同在床上翻滚的情景。每当念及胡氏,许多污浊的男人就会呈现在他的眼前,因而,吴山很能体谅花子的耐心和热情。
做完了,花子便偎依在吴山的怀里。他们说什么呢?花子习惯地说起其余的四个男人。停了一会,吴山开了灯,倒了一碗清茶,两个人轮流喝,吴山便讲起从同事那里听来的闲闻轶事。
“这工作也做不了多久的,你摸我这儿,都松驰了。”花子翻了个身,抚摸着肚皮说。
“女人的肚子都这样,没什么的。”吴山也在摸。
“我还没有孩子呢。”花子嘀咕着。
“也许是因为工作的原故。”
“那一天许多次,应该瘦的呀?”
“现在还有高嘲吗?”
“很少了。”
“跟那些不熟的人也这样?”吴山知道,花子白天也在旅馆接待客人。
“我都是应付的,他们很急,一上来就拚命地插入,我还没什么感觉他们就结束了。”
“听说,现在有一种手术,可以提高女人的高嘲体验。”
“谁知道对身体好不好呢?要是真的那样,我不成了‘花痴’?”
“‘花痴’有什么?‘花痴’也是人嘛。我现在倒羡慕她们了。”吴山说着,手开始抚摸女人。
“你已经欠我三次了。”花子突然说,让吴山很意外。
“要是他们都跟你一样,我拿什么吃饭?”
“钱很重要吗?”
“……嗯。”
“我们不提它,行吗?”
“我是出了力的。”
“你喜欢我吗?”
“可我也需要钱呐,你要是能养我,我不嫌你老,一辈子跟着你,再不让那些男人碰我一下,你能吗?”借着窗外的月光,花子的眼睛闪着亮光。
吴山的手停止了,消失的郁闷又在心口扑腾着,这些年,这郁闷始终纠缠着他,让他在梦里气得撕破了脸。他需要一个女人,一个陪伴着他的女人,51岁了,他随时可能离开这个世界,除了体力的疲劳外,他的精神几乎瘫痪了。他十分眷恋这个有声有色的世界,特别是给他希望的儿子吴三更,他愿意这么悲惨惨地活着,每年过节都不让三更回来,为的就是不让他看到父亲居然是这副模样。那些富人,为了年轻,他们做基因手术,一个7o岁的老人看上去不过4o来岁。时间和制度都是宽容的,苛刻的对象是无数像他这样挣扎的穷人,富人享受着生活和女人,挥霍他们永无止境的权力和欲望,而拥挤的是病毒一般散发着恶臭和腐味的城区贫民。
当意志被金钱左右时,肉体的腐烂只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今夜没有女人。在归家的途中,吴山吸完了第一根纸烟,秋夜的冷风吹得他一身辛酸,望着黄河桥两岸的灯火,一种对家的眷恋以及无边的凄凉交织在一起。轿车疾驶而过,掀起的落叶让人想起黑夜里扬起的尘土,反射光爱怜地悬在河面上,久久不忍离去。
吴山一下一下爬着楼梯,终于,他打开了铁锁,推门的一瞬间,他感觉一缕白光在眼前一闪即逝。
胃又开始疼了。吴山按下电源开关,屋里顿时明亮起来,他倒了一杯开水,拧开药瓶盖,倒出两粒紫色胶囊。23点25分,这个时间,电视里都是成丨人节目,每月3o元,每增加一个频道加1o元,画面十分撩人,配以独特的呻吟效果,每一集45分钟,采取“互动式播放”,12对情人,45个场地,1o8种姿势,数不清的情节设计,辅以另类的催q表演,完全的真人,不作任何电脑特技处理,如果你喜欢,可以将自己的感受以电子邮件方式反馈到制作中心,有机会获得一套精美的x爱记念品。
每周,吴山都会花上两到三晚的时间看一会,可今晚很累,在路上吹了冷风,他有点恶心。洗漱完毕,吴山的眼皮已经半耷着了。他熄了吊灯,拧开台灯,为的是脱衣睡觉,突然,吴山发现枕边躺着一封信。
信?吴山疑惑着,拿在手里。笔迹不是三更的,他翻看背面,邮戳很模糊,只有中间的日期能看清楚:6/1o今天的?吴山直起腰,一瞬间,恐怖感遍布全身:他的屋里有人来过?
吴山:经医院确诊,你患了“脑细胞坏死症”,请接到通知后速到“app1e”医院作进一步治疗,一切费用由本院承担。切切!
“app1e”医院总务处
吴山同志用了整整十分钟的时间却想不起什么时候去过医院会诊,原本昏睡的神经突然清醒过来,他点燃了第二根香烟,第一口深深闷入肺叶,徐徐吐出后,当第二口的尝试尚未抵达肺叶时他便剧烈咳嗽起来。夜晚忽然有了新内容,他孤单单地将九月底十月初的两周生活简单回忆了一下,除了花子和睡觉,没其它内容啊?再说,这封信象长了翅膀,突然就飞到了床头。“一切费用由本院承担?”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去年有一个装卸工在仓库出了事故,就是因为没钱,医院才拒绝抢救的,换了他,结果一样。“脑细胞坏死症?”听这名字就不是一般的病,除了等死,好像没别的选择。这种鬼话只有三岁小孩才相信。
想到这里,吴山叹了口气,把信纸塞入信封,脱了衣服,闷头睡了过去。
就是这封信,改变了吴山的命运。
第三章
回到宿舍后,吴三更马上打电话到鲁班超市(他和父亲半个月前通过电话),那边说,吴山十天前就辞工了,去向不明。吴三更接着打电话到家里,从下午4点到夜里11点,一直没人接听。一种不祥的预感笼上心头:家里出事了。
吴三更决定连夜赶回家。
此刻,秃顶老师的话又在耳边回荡:星期六上午1o点35分之前不能离校。
这句精确到分钟的命令究竟意味着什么?吴三更想了又想,找不到答案。但是,一个确定无疑的计划已经开始了。吴三更像往常一样吃了晚饭,跟同宿舍的几个同学玩了一会扑克,7点半,吴三更到图书馆百~万\小!说,9点钟回到寝室,他没向任何人提及“问训室”的情况,默默地洗脸刷牙,整理床铺,因为好久没在寝室住了,奇怪的是,同宿的人没有谁主动跟他搭话,他们也像他一样,默默做着各自的事情。临走前,吴三更将柜子里剩下的钱全都装进口袋,还有一张乌龙女的照片(分手后,他们一直没有联系,可吴三更没法忘了她)。
凌晨3点,吴三更悄悄穿好衣服,到了卫生间,他按了按周身的几个衣袋,需要的东西一样不少,其实也没什么,除了钱就是一张乌龙女的照片,还有一支钢笔和一串钥匙。吴三更提着脚尖,从四楼轻飘飘地来到一楼。一种莫名的紧张追随着他,也许是冷风的原故,吴三更打了几个冷颤。
传达室的门虚掩着,吴三更使足了劲,拉开了一条小缝。拉门的铁管相互碰撞,发出几声细微的呻吟,吴三更连忙蹲下身,缩紧身子钻了出去。
体育场后面有个矮墙,为了防止学生翻墙,矮墙上插了许多碎玻璃片,只有女厕所的墙上没有。虽说是矮墙,大概也有两米多高,吴三更心里没底,心里想着秃顶人的话,怀疑的同时又担心它的准确性。吴三更一开始打算从院大门离开,x—4大学有南北两个院门,从问训室向北,穿过两条东西方向的林荫道便是北门。吴三更刚从树丛后露出半个身影,铁门两边的四个门卫就盯住了他,吴三更硬着头皮紧走几步,不幸的是,他看到秃顶老师背着他站在铁栏门边。几辆出租车噌噌地穿过教师的身影,马路上,银杏树已让秋风染得一片金黄,一群信鸽盘旋着,从秃顶人右肩上方的天空掠过。
吴三更的脚步停住了,并迅速撤了回去。
让吴三更疑惑的是,不过是一句空岤来风的疯话,他竟然如此胆怯。这不是吴三更的性格,大学三年,上至副院长,下至讲师,他从来没有服过谁。在班里,他是一个以反叛角色著称的“同志会”成员,同室操戈的人除外,谁的帐他都不买,而现在,他头一次品尝了苦涩的胆汁。穿过蓝球场时,吴三更躁热得要命,也许是因为刺眼的阳光,一览无余的天空被树梢和楼群分割成一块块不规则的领地,而他的位置正是最宽阔的那部分,可是,他的心里正在膨胀着一种仇恨,不仅仅是因为周围人,还有他自己。
南门的计划也失败了,吴三更看到门卫正在对每个经过的学生核对学生证,他的名字肯定写在不被允许的名单上。
因而,矮墙是唯一的出路了。
东边一角的天空已经隐隐发白了,矮墙下,吴三更忍受着异常痛苦的紧张,不停地咽着口腔里越来越多的唾液。吴三更活动了一下四肢,抬脚踩住一块突出的青砖,双手紧抓住女厕所的一根水泥支柱,一纵身上了墙头。由于用力过猛,吴三更的手蹭破了,大脚趾也有点发木。
吴三更伏在墙头上,四处打量着。
墙外,一棵银杏树下胶着两个人影,吴三更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校内找不到地方他们就跑到校外来了,有的学生就喜欢这样:危险、短暂而且刺激,吴三更来了胆量,今天受辱的伤口终于找到了医治的良药。
“哟,这是怎么的啦?”吴三更腾地跳下来,慢慢地靠近树影。
两个人影惊慌地分开,女孩退到男孩身后,低着头整理裙子,男孩从树后冒出来,看样子是低年级的。此时,前半夜的月亮下去了,借着昏暗的路灯,吴三更发现男孩戴着一副近视镜。
“怎么啦?”对方并不示弱,墩实的身体几乎和吴三更靠在了一起。
吴三更冲着男孩的脸就是一拳,男孩捂着脸退到树上,吴三更跟着一脚,踢在对方的肚子上。
“知道我是谁吗?”吴三更抓住男孩的衣领,一把按在墙上。
“有种的打死我。”男孩喘着粗气说。
“打死你?打死你脏了我的手!我现在告诉你,我是‘同志会’的,记住了吗?”
男孩点点头。
“知道我为什么揍你吗?”
男孩摇摇头。
“下次找个舒适的地方做,别在女厕所旁边偷偷摸摸的。”
男孩突然低了头。女孩看到没事了,走过来搀起他。
吴三更看了他们一眼:“明早7点半之前必须到校,听到没有?”
两个人微弱地应了一声。吴三更十分满足地伸了伸胳膊,走到不远处的月台上,叫了一辆出租车。
1o月18日,上午1o点,吴三更拧开家里的铁锁,出现在眼前是一个倍受洗劫的空房。
第四章
app1e医院在一个“之”字型的巷子里,吴山费了半天的工夫才找到。
从前,这里是一条繁华的商业街,由于后来城市扩建和新区商业的发展,往日繁忙的街道变得冷清了,风雨的侵蚀更见它的衰败。两边的店铺年久失修,广告牌和霓虹灯支架随处堆放,垃圾遍地,污水四流,空气里混和着肥皂和腐烂菜叶的气息。几个小男孩缩在一处拐角里,用那种仇恨的眼光盯着行人,小女孩斜倚在门边,歪着头瞅人,嘴里嗑着瓜子,那模样像是路边招揽生意的娼妓。走到巷子中间,天色暗下来,阳光被一座座楼房挡住了,只有正午的时候阳光才照进来。这里的居民常年生活在这种半阴天里,家里几乎没有一处干躁的地方,要是遇到梅雨天气,这人也会被催了芽生。
吴山真受不了这里的潮湿。
一个散步的老头告诉他:“往前5o米就到了,看到没?那个蓝色的高楼就是。”
这是一个新建的医院,停车场内挂着五个国家的国旗,护士们走进走出,患者和家属忙着和医生谈病情,几分钟的时间,两辆救护车出去了。吴山走到院门口,把院方的通知单递给传达室的一个小伙子。
“先在这儿登记。”小伙子说,看也不看吴山一眼,把一本厚厚的记录本扔到他面前。
吴山按规定填写了自己的姓名、年龄和工作单位。
“地下室五层,b实验办公室。”
吴山说了声“谢谢”,慢腾腾地走到电梯间。
地下室的布置和地面不一样,这里是环形走廊,每个办公室门上挂着三到四个标牌,上面的名字千奇百怪:什么“试剂三室,a”、“诊断复制手术室”、“苹果综和实验处”、“调制记忆分合图组织处”、“ab基因拼贴部”、“小脑及中枢神经切合五室”等等。吴山敲了一个门,没人,又敲了一个,也没有人,这里的办公室安静得要命,走廊里没有人声,更看不到人影,吴山沿着走廊走了一圈,最后,他在一个挂着“收费处”标牌的门前停下了。
吴山敲了半天的窗户,里面才露出一个人脸。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一头刺猬般的短发。
“有什么事呀,这么狠劲地敲——”看样子,她刚睡醒,说了一句话,打了三个哈欠。
“我是来看病的。”吴山小声解释。
“8o”女孩从抽屉里摸出一个粉饼,呶着嘴查看自己涂抹的唇线是否满意。
“什么?”
“8o块钱,挂号费!”女孩猛地提高了一倍的嗓音。
“不是免费的嘛。”吴山说着,递上院方的通知单。
女孩盯了他半天,最后把目光重新落在通知单上。
“不行吗?”
“你一个人来?”女孩问。
“对,就我一个人。”
“这里有一张资料单,你得填一下,越详细越好。”
吴山看了一通,拿起笔填了起来。在“亲属”一栏里,他填了儿子吴三更以及所在大学的名字。
一声怪异的铃声后,不远处一扇白色的纱门开了,两个高个子从那边走过来。女孩推开收费室的门,把吴山填好的资料单交给他们。其中一人看着吴山,点了点头,另一个像死了一样。
“是他吗?”女孩又问了一遍。
两个人都没有应答,一左一右站在吴山身边,资料单在两个人手中传来传去的。
“抓紧吧,我还要回去做工呢。”吴山催了一句。
一个人笑了笑说:“你还记得做工?过一会你就忘了。”
另一个人的脸上挤出一抹冷笑:“这就是你的家了,还需要做工?你不怕累死?”
吴山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不过,治疗费的问题算是解决了。
“刚才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来着?”一个问另一个。
“我怎么知道,刚才你不听,现在倒来问我,你当我是什么?存储器啊。”
“你看吧,当着实验人的面,你让我下不了台,这以后我可不能老迁就你,除非你今晚再陪我一夜……”
“不行,不行,谁能受得了你这么干,就是找个女人也满足不了你,呵呵……”
“好吧,我们不聊了,该回去交差了。”
“好吧——”
两个人有说有笑的,把吴山带到电梯口。楼层指示灯一个接一个地闪过,隐约中吴山听到电梯里传来咕咚咕咚的声音,正想着,叮的一声响,门还未全开,一个中年人从里面冲出来,张着两臂狂喊:“让我回去!让我回去!!”
跟着,两个矮个子也从里面冲出来,其中一个速度快,抢先一步截住了中年人。接着,另一个腾空而起,落地时双手死死抱住那人的腿,嘴里喊着:“我抓到了,我抓到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三个等电梯的人一时愣住了。
这边,中年人飞起一脚,踢在那人的脸上,只听到“哎呀”一声,矮个子松开了手。另一个人一看情况不妙,对着飞腿人的裤裆就是一拳,飞腿人“嗯”了一声,蹲倒了。被踢的同伴顿时来了力气,再一次腾空,抱住中年人的双腿,两个矮个子合在一起,从两个方向将这个人按在身下。
“千万不能做!千万不能做!一做就毁了……”中年人摆动双臂,嘴里一个劲地狂喊。
那个挨了一脚的矮个子站起来,对准中年人的头踢了一脚,嘴里愤愤地骂着。另一个掏出一支针管,甩掉针套,扎进中年人的大腿。
“千万……千万别……做……一……晚……”他的声音渐渐微弱,最后,他的嘴巴不动了,呼吸也好像停止了。眼前的突发事件惊醒了吴山体内隐藏多年的恐惧,本来就狐疑满腹的他此刻近乎确切地认为,这是一个骗局,天下没有白拿的钞票。接着,一种不祥的预感遍布全身。
“神经病,想跑?没门!他也不看看杨二郎长了几只眼?”一个矮个子擦了擦手,招呼他的同伴把病人的身体拖入一间空房,门的上方挂着这样一个标牌:记忆房。
一个高个子走上来,拍了拍吴山的肩膀说:“别看了,他是神经病。”
吴山抬头看时,他的担心已被高个子的目光证实。吴山打量着四周,他必须在进电梯之前溜掉,不然,凶多吉少。
“厕所在哪儿?”吴山突然问。
两个人交换了眼色,一个说:“厕所在十楼,这一层没有。”
另一个说:“到了实验室再说吧。”
“不行,我一紧张就尿裤子,年纪大了,肚子里攒不住尿。”
“攒不住也得攒啊。”
“不行啊……”吴山一脸的苦相,慢慢蹲下来。
“好吧,”一个皱着眉看了吴山一眼,“楼梯口那儿有一个卫生间,我们一块过去。”
到了卫生间门口,吴山说肚子疼,求一个帮他找点卫生纸,高个子不耐烦地嘀咕几句,转身朝走廊另一侧的收费室走去,另一个人看了他们一眼,一脚踢开卫生间的木门,跟着,吴山也走了进去。
吴山估算了一下,那人从收费室走回来也得分钟,这边一个已经掏出了泄具,刚泄了一半,吴山瞅准机会,朝他的腰狠踹了一脚,高个子猝不及防,一下子歪倒在小便池旁,紧跟着,吴山冲出卫生间,朝电梯间跑去。
一左一右两个电梯,一个指示灯停在“3a”上,另一个停在“8b”上,吴山都按了下去,焦急地盯着它一闪一闪的移动。“6b”的指示灯亮了——走廊另一头传来高个子的喊叫声,卫生间的门咣铛一声,看来又挨了一脚,跟着,环形走廊的另一头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5b”的灯闪了一下,一个停顿后,电梯门开了。吴山一个闪身进了电梯,一面捂住由于奔跑而狂跳不止的心脏。电梯在“3b”停了一下,进来两个护士,吴山低着头,身体抵在电梯间的拐角里,他知道头顶上方便是监控仪,他的一举一动完全在院方的掌握之中。两个护士说了几句应付手术的话,指示灯在“1a”的位置上停住了。吴山闷着头走出来,朝一个方向走了十多米,抬头时正看到走廊上方挂的一个牌子:“治疗部”。他左右看了看,没什么异样,许多病人按牌号坐在长椅上等,他的经过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吴山跟着一个提着手袋的少妇往前走,一楼的大厅十分热闹,甚至有些混乱,远远望去,院门口只有一个保安。
少妇出了大厅往右走,吴山转而跟在一群病人家属的身后,听到他们说起亲人的病情以及应付的方法。吴山低着头,踩着他们的影子,生怕刚才的两个高个子追上来。奇怪的是,一直到走出医院,两个人都没再出现。看来,刚才不过是一场虚惊,他没必要把这番遭遇想得太复杂,他又不是逃犯,大大方方地出去,没必要心虚。
吴山本来想喊一辆“的士”,一想到口袋里的钱不多,他也就忍住了。一个卖茶水的老太婆告诉他,前面不远处就是月台,走着路,十分钟就到了。
刚走了几步,吴山回过头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大概是为了确认自己的判断吧。
透过传达室巨大的玻璃窗,吴山看到那两个高个子正望着他呢。他们奇怪地搂在一起,像在为朋友告别一样,朝他挥了挥手。
第五章
吴三更掏出衣袋里的一枚硬币,放在食指和大拇指上,一个挑逗的弹跳后,硬币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最后,成了一个“反面朝上”的静止。站在空荡荡的屋内,吴三更突然之间看到了过去。
5岁那年,爷爷在一个夏日死在那间偏屋子里。爷爷死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说,爸爸说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三更躲在妈的身后,睁着一双恐怖的眼睛,他看到爷爷的手伸了一下,爸爸把它握在手里,妈妈搂着他低低地哭。不久,爷爷的手再也不动了。
窗外。黄昏。白槐花,一丛丛悬挂在黯淡的天色里。爷爷的身体蒙着一层白布,爸爸请人把它抬到楼下的电车上,妈妈也要跟着去,爸爸说他一个人够了,其它的事他都安排好了。爸爸那晚喝醉了酒,他说“终于解放了”。妈妈连夜洗刷了房间,把那间偏屋改成了杂品间。8岁那年,父亲告诉他爷爷得了一种免疫系统的疾病,这种病根本无法治愈,用的药极其昂贵,爷爷一生的积蓄只够买半年的药,后来,他就躺在床上等死了。
爷爷火化后跟奶奶合葬在一起,奶奶是三更出生前死的,她死的时候三更在母亲的肚子里已经四个月了,他在以后的日子经常想象自己四个月时候的模样——很快,他联想到比他小两岁的乌龙女,那时候她在哪儿呢?蹒跚举步时,那个藏在她母亲体内的卵子听到了吗?(地铁离开后,雨水隔着夜色落在他的肩上,耳边的回声再也传不到她的身边,那个夜晚他就坐在一个废旧的长椅上,看着管道里的一个拣破烂的老头把易拉罐一个个拾到随身的布袋子里。)每年清明爸爸都要带着他和妈妈来到爷爷的墓前,妈妈献上一束鲜花,爸爸烧着黄纸,每次他都要磕四个头,然后,站在墓碑后看那上面的一首诗:
槐树开花了
白色的
那不是所有的花
黑颜色的
那是献给您的
于是,在三更的感觉里,白槐花是在妈妈的哭声里绽开的。
15岁那年,“新大6期货公司”倒闭,父亲被迫和他的合伙人跑到外地躲债。一年后,母亲离开了他,把三更寄在外公家里。外公是一个胸外科大夫,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