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注到地上,和紫色的药汁汇合到起。
仙草的沉静令白家主仆二人震惊慑服。她天比天更加频繁地跑茅房,次
比次拉得少,呕吐已如吐痰样司空见惯。在跑茅房和呕吐的间歇里,她平静地
捉着剪刀,咔嚓咔嚓裁着自己的老衣,再穿针引线把裁剪下的布块联缝成衬衫夹袄
棉袄以及裙子和套裤;这是春夏冬季最简单的服装了。在这期间,她仍然天三晌
为丈夫和鹿三做饭,饭菜的花样和味道变换频繁,使嘉轩和鹿三吃着嚼着就抽泣起
来,直到她连裹脚布也难扎齐备,在个夕阳如血的傍晚,她挽好线头,用牙齿咬
断白线的脆响里,眼睛失明了。她对着顷刻之间变得漆黑的世界叫了声“他爸
”猛乍栽倒在炕下。白嘉轩正招呼木匠割制棺材,听见叫声,便急忙从前院奔进
里屋,抱起跌落在脚地上的仙草,发现她失明的眼珠和瘦削的脸上蒙着层荧荧的
绿光。她摸到他的手歉疚不堪地说:“谁给你跟老三做饭呀”白嘉轩把她搂在怀
里,对着那双完全失明却依然和悦的眼睛,敞开嗓子说:“天杀我到这步,受不
了也得咬着牙承受。现在你说话,你要吃啥你想喝啥,你还有哈事要我办,除了摘
星星人办不到,任啥事你都说出来我也好尽份心”他说完以后,感觉到她
的身子微微蠕扭了下,瞪大的眼睛随即闭上,沉默许久乞求地说:“你把马驹跟
灵灵叫回来让我看眼”嘉轩接着问:“还叫不叫咱娘回来孝武呢”仙草
摇摇头:“他们刚躲走,不叫了。孝文和灵灵,而今不知长成啥模样了白嘉轩说:
“好我让鹿三明日上县进城,先叫孝文再接着去叫灵灵。”
白嘉轩当晚到马号跟鹿三说了仙草的心事,鹿三当即答应鸡啼时就起身上县。
白嘉轩从腰里摸出两块硬洋塞到鹿三手里说:“先上县,再进城,路数就那样走。
你到县上见孝文,到城里也甭寻灵灵。”他料定鹿三会惊诧,随即挑明说:“这两
个许逆的东西,我说过不准再踏我的门坎儿,我再请他们回来”鹿三张着嘴憋红
了脸:“可他妈快咽气了呀白嘉轩冷着脸说:“即就是我死我咽气,也不许他俩
来”接着缓和了口气轻松地说:“你先到县上转圈,再到城里去,明晚上你到
三意社看场戏。想吃啥你就畅畅快快吃顿,赶天回来就说两个海兽都没寻见。”
鹿三第二天傍晚回来,把两枚硬洋又交给白嘉轩,然后走近仙草的炕边,大声
憨气的咒骂起来:“俩海兽个也不在孝文到汉口接军火去了,说是还得半个多
月才能回来,灵灵连踪影也问不到,她二姑说:“灵灵有半年多不闪面了。猜摸不
清到哪达去咧十有**也不在西安你呀,你而今甭想这俩海兽咧你给够了
他俩的,他俩欠着你的,你还惦念那俩海兽做啥,我就是这个主意,到死我都不提
黑娃句”仙草听着合住了眼睛,眼角滚出滴清亮的泪水:“我知道,我见
不着那俩娃咧”
“想见的亲人个也见不着,不想见的人可自个闯上门来,咧”仙草嘈地
下豁开被子坐了起来,口齿不清地嘟哝着。白嘉轩闻声也坐了起来,双手搂扶着仙
草,心里十分惊异,近两日她躺在炕上连身也翻不过了,怎么会骨碌坐起来呢
他腾不出手去点灯,故意做出轻淡的口气问:“哪个讨厌鬼闯上门来咧仙草直着
嗓子说:“小娥嘛娃那个烂脏媳妇嘛进咱院子就把衫子脱了让我看她的伤。
前胸个血窟窿,就在左奶根子那儿;转过身后心还有个血窟窿。我正织布哩,
吓得我把梭子扔到地上了”白嘉轩安慰她说:“你身子虚了做噩梦哩”随即
摸到火儿点着火纸,吹出火焰点着了油灯。灯亮以后,仙革“噢”了声就软软地
跌倒在炕上,白嘉轩对着油灯蹲在炕头抽烟,直到天色发亮,黎明时分,仙草咽了
气。白嘉轩没有给任何远近的亲戚报丧,连躲到城里和山里的亲娘亲子以及仙草娘
家的人都不告知。他找来几个门中侄儿和侄孙,打了个墓坑就把她埋葬了。他在
隆起的墓堆前奠了三遭酒,拄着拐杖说:“我要是能抗过瘟疫,我给你重修墓立石
碑唱大戏眼下我只能先顾活人哇”
屋里是从未有过的静宁,白嘉轩却感觉不到孤寂。他走进院子以前,似乎耳朵
里还响着上房间里仙草搬动织布机的呱嗒声;他走进院子,看见织布机上白色和蓝
色相间的经线上夹着梭子,坐板下叠捍着尚未剪下的格子布,他仿佛感觉仙草是取
纬线或是到后院茅房去了;他走进里屋,缠绕线筒子的小轮车傍放在脚地上,后门
的木闩插死着;他现在才感到种可怕的寂寞和孤清。他拄着拐杖奔进厨房,往锅
里添水,往灶下塞柴,想喝茶得自己动手拉风箱了。
他把沏好的茶壶摆到石桌上,又摆下两只茶盅,然后走出街门,走进马号院子,
看见鹿三正在用长柄扫帚清除杂物。”三哥来来来,快跟我过来”他的声音很
大很响,像是呼喊百步半里以外的人,其实鹿三就在几步远的地方背身躬腰扫地。
鹿三以为有什么紧事,就扔下扫帚跟着白嘉轩走出马号,又走进街门,连着声问:
“啥事啥事有啥事你咋不说话”白嘉轩走路时落脚很重,屋里的墙壁连续发出
回声。及至走进庭院,白嘉轩横过身摆手说:“啥事啥事而今还有啥大不了的
事,请你喝酒,就这事品盅哇,你坐下,看看我烧下的茶水味道正不正”鹿
三看见摆在树下石桌上的茶壶和茶盅,惊疑的神情顿然松驰下来,明白嘉轩大声说
话大声咳嗽和加重脚步走路地用意,是与命运抗争的义反顾的气概。他不由地受到
感染,接过嘉轩递过来的茶,抿了口就豪爽地大呼小叹起来:“好茶好茶味道
真个正经得很喀没看出你还有这手熬茶的绝活儿”俩人坐在石桌两边,互
相递让畅声说话,全是东扯西拉地嘘叹。白嘉轩问:“老三,今黑咧吃啥饭你想
吃啥我给你做啥。哈你再尝尝兄弟我做的饭”鹿三也呵呵笑着朗声说:“随便。
你做啥我吃啥。”白嘉轩大幅度地摇摇头:“啊呀三哥你好大的架子啊随便
倒是啥饭的名字听起来你像是很随和好服侍,其叫做媳妇的顶难办咧,到底做啥
饭才合阿公阿婆的口味呢”鹿三并不真的在意:“我是说随便做啥饭我都不弹嫌,
我辈子没挑过食喀”白嘉轩接着说:“你挑食也不顶用。我最拿手的饭是夹老
鸹头”鹿三哈哈大笑:“天底下的男人都会夹老鸽头,我也会,其实老鸹头又好
吃又耐饥,做起来又省事,和些面糊用筷子夹成圪塔撂到锅里就完了。咱俩轮换做,
天天吃老鸹头。”
夜里,白嘉轩常常先关后门,再锁上街门,揣着水烟壶走进马号,坐在鹿三的
炕边上,锅接着锅抽水烟,看着鹿三遍又遍给牛马拦草撒料,说:“三哥,
撂出折乱弹哇”鹿三也不推倭,靠着槽帮就吼起来。先折慷慨激昂的辕门
斩子,接着又撂出段别窑。嘉轩听得热了,从炕边上溜下来,端着水烟壶
站在地上也唱起来,更是悲壮飞扬的逃国。直唱到给牲口喂地三槽草,白嘉轩
才端着水烟壶走出马号回屋去睡觉。
这天晌午,白嘉轩又夹好煮熟锅老鸹头,跑进马号,边揩着汗水边喊:
“三哥吃饭。”鹿三没有应声,端直坐在炕边上动不动,白嘉轩又喊了声:
“三哥吃饭呀,你聋咧”鹿三突然歪侧下脑袋,斜吊着眼瞅过来,发出种女
人的尖声俏气的嗓音:“光叫你的三哥哩咋不叫我哩”白嘉轩愣:“你就是
三哥嘛还要我叫谁呢”鹿三晃晃头:“我不是你的三哥。”白嘉轩走近两步,
细细瞅视着鹿三,他的尖细的声调,轻佻的眼神和歪头侧脸的忸怩动作,显然都不
是鹿三的习惯做派。白嘉轩不由地打冷颤,加重威严的声调逼问:“你不是三哥你
是谁”鹿三扭扭腰晃晃头说:“你连我都认不得吗你仔细认认就认得了。”白
嘉轩头顶“噌”地声头发倒竖起来,浑身像浇下桶凉水抽紧了筋骨,鹿三现在
的忸怩姿态和轻佻的声调,使他突然想起小娥。白嘉轩猛然扬起手”鹿三突然使
出素常浑重的嗓门:“嘉轩,你打我啥我弄下啥瞎事了你打我”说着跳下炕来
扑到嘉轩对面,气得脸红脖子粗地吼叫。白嘉轩站在那儿不知是鹿三刚才迷了不是
自己发述了于是再三道歉赔不是,拽着怒气不息的鹿三去吃饭。 主仆二人走
进院子,鹿三径自坐在石桌旁的矮凳上,等待嘉轩给自己把端饭来。自从仙草过世
以后。鹿三总是和嘉轩起搭手做饭,怎么也不忍心脊背上像扣着口锅的主人给
自己端饭倒茶。现在他挺着腰坐在石桌旁,像位文质彬彬的上等宾客,拘谨而又
客气地接受主人的侍奉,白嘉轩佝偻着腰,手拄着拐杖,手端着饭碗从厨房走
出来送到鹿三手上,口里叮嘱着:“吃吧吃吧快吃。”转过身又去给自己端来碗,
坐到鹿三对面放下拐杖吃起来。鹿三吃完碗饭,咣声把碗重重地墩到石桌上,
又把筷子扣到碗上,霍地下跳起来,在白嘉轩对面哈哈大笑,直笑得前俯后仰,
又蹦蹦到厅房的台阶上喊起来:“哈呀呀,值了值了,我值得了族长老先生给
我侍候饭食哩族长跟我平起平坐在张桌上吃饭哩值了值了我值得了我是个
啥人嘛族长我是个表子是个烂婆娘族长你给表子烂婆娘端饭送食儿,你不嫌委
窝了你的高贵身份吗”白嘉轩瞪着眼瞅着鹿三豁脚扬手的大动作,把剩下的半
碗饭摔到地上,碗片和饭汤四外迸溅,随手从石桌旁捞起拐杖,追打鹿三。鹿三三
闪两躲,跳着蹦着窜出院子奔到村巷里,白嘉轩气喘嘘嘘追到门外。叫几个小伙子
把鹿三强扭到马号里,把只簸箕扣到头上,用树条子抽,发出嘭嘭嘭的响声。鹿
三突然掀翻簸箕跳起来大叫声:“你们这些人折腾我做啥”睁着疑惑不解的目
光瞧着围在马号里的男女。白嘉轩从声音和神色上判断出来,真正的鹿三又活转来。
白嘉轩回到厅旁西屋躺下午歇,鹿三的怪异行为还是没有打破他的生活习惯,
顶多迷糊了袋烟的工夫,跳下炕来拉了条家织布手中到缸里浇了水,擦搓了脸
眼,感到身轻松,然后捞起拐杖出了门,佝偻着腰往村子南边去了。走过白鹿原
漫长的牛车路,傍晚时分进入南山,赶到只有三五户人家的牛蹄村,白嘉轩在背沟
里看见了幢用木头垒墙的木屋,个长着男人模样的女人坐在木屋前的丝瓜架下
抽旱烟,二尺长的丝瓜从木头棚架上垂吊下来,女人寡精寡瘦,黑黝黝的脸,个子
却很高,扁平的胸脯,伸直细长的手臂,往那根长烟袋里烟烟未儿。那烟管是根
紫红色溜光枸妃木,留着圪圪塔塔的节疤。白嘉轩停步打拱,那女人不等他开口,
冷冷地问:“哪个村”白嘉轩回答以后,女人又问:“怎样闹呢”白嘉轩把鹿
三鬼魂附体的疯张情景学说遍,那女人挥了挥长杆烟管说:“你快往回走。”白
嘉轩转过身由路往回走,他知道捉鬼的法官此刻正在木屋里养精蓄锐,须得鸡不叫
狗不咬时分才上路,坐鬼抬轿忽儿声就去了。
鹿三从后晌直闹到天黑夜静。他的过分灵活的眼神和忸忸怩怩的举止行为,谁
看见都会惊异不已,与往日那个鹿三稳诚持重印象截然不可。他从刀号蹿到晒土
场上,又从晒土场上蹦回马号,向围聚在马号里和晒土场上的男女老少发表演说:
“我到白鹿村惹了谁了我没偷掏旁人朵棉花,没偷扯旁人把麦苗柴禾,我没
骂过个长辈人,也没揉戳过个娃娃,白鹿村为啥容不得我住下我不好,我不
干净,说到底我是个表子。可娃不嫌弃我,我跟黑娃过日子。村子里住不成,我跟
黑娃搬到村外烂窑里住。族长不准俺进祠堂,俺也就不敢去了,咋么着还不容让俺
呢大呀,俺进你屋你不让,俺出你屋没拿把米也没分把蒿子棒捧儿,你咋么
着还要拿梭镖刃子捅俺刀大呀,你好狠心”白鹿村和近村庄赶来看热闹的
人,至此才知道了小娥的死因,大为感叹,人们把簸箕扣到鹿三头上,用桃木条子
抽打番,鹿三顿时恢复到素有的稳诚持重的样子,翻着有点呆滞的眼珠,莫名其
妙地问:“你们围在这儿弄啥这儿有啥热闹好看你们闲得没事干了我还忙哪
”说着就推塌小车去装土垫圈。当他刚刚装满车土,扔下锨又疯张起来了。众人
又扣上簸箕用桃条子抽打,几次三番直折腾到夜静,好多人肴腻了都回家去了。
白嘉轩刚跨进马号,鹿三声尖叫从脚地跳到炕上:“族长,你跑哪达去咧
你尻子了躲跑了你把我整得好苦你想好活着我要叫你活得连狗也不如,连猪也
不胜”白嘉轩手拄着拐杖,仰头瞅着站在炕上张牙舞爪的鹿三,冷冷地说:
“你是个坏东西,我处治你我不后悔。你活着是个坏种,你死了也不是个好鬼。你
立刀把我整死,我跟你到阴家去打中。阎王要是说你这个表子在阳世拉汉卖身做得
对,我上刀山我下油锅我连眼都不眨”鹿三听了忽儿变出副渥滑的腔调:“噢
呀,你倒说得美我把你弄死太便宜你了。我要叫你活不得好活,死不得好死,叫
你活着像狗,爬吃人屎,喝恶水,学狗叫唤。等我看够了耍腻了,再把你推到车轱
辘底下,让车辗马踏,叫狼吃狗啃”白嘉轩震声震气地冷笑着说:“你咋么着
折腾我,我都不在乎,你拿啥方子整我死,我还不在乎,不管淹死吊死,摔死烧死
辗死,不过就是死嘛死了我就好了,我非得抻着你去找阎王评理,看看谁上刀
山下油锅,谁折腾谁吧我活着不容你进祠堂,我死了还是容不下你这妖精。不管
阳世不管阴世,有我没你,有你没我,你有啥鬼花样全使出来,我等着。”鹿三咧
着嘴吊着眼:“我要把鹿三村白鹿帮的老老少少损坏死干净,独独留下你和你三哥
受罪”鹿三刚说到这儿,突然尖叫起来:“呜呀不得子了你滑头,你请法官
来了,天罗地网使上了,我上当了”鹿三从高上跳下来朝门口扑去,又从门口
折回来朝窗口扑去,再从窗口折回来潜入马圈里;红马暴躁地踢踏起来,鹿三又钻
到黄牛肚子底下缩成团。
个头裹红绸的人像股旋风卷进屋来,白嘉轩看见法官左手拿只黄布蒙着
的小罗筛,右手执根布满圪节的红色短棒,站在刀号中央四处瞅瞄。法官又瘦又
矮,黄脸,右耳前有颗黑痣,黑痣上长出撮长长的黑须,人称撮毛先生。
撮毛先生从牛肚子底下拉出鹿三,照着嘴吹了三口气,鹿三睁开迷迷瞪瞪的眼睛问:
“你是谁你跑到我的马号来做啥”撮毛轻捷如鼠,蹿上炕来又跃进圈里,口
中咕哝哝念着咒词,直弄得满头大汗,最后在鹿三给牲畜搅拌草料的砖窖里扑下身
去,从小罗筛下拿出只瓷罐,蒙在罐口的红布嘣嘣嘣直响,像是只老鼠往外冲。
法官说:“添半锅水,烧黄焙干。”众人看着那个瓷罐全吓白了脸。白嘉轩摸出五
个硬洋塞到撮毛先生手里,正张罗要叫人做饭,撮毛摇摇头指指天色就走了,
害怕鸡叫。
两天里相安无事,鹿三恢复了原先稳诚持重的样子,拉牛饮水推土垫圈绞着辘
轳把吊水,只是眼神有点痴呆。白嘉轩心想,经过了这番折腾,脑子肯定要受点
亏,过段自己就好了,响午饭后,白嘉轩照旧在炕上午歇,鹿三甩着双手轻盈地
走进来站在炕下脚地上,乜斜着眼说:“族长呀,你睡得好自在”白嘉轩骨碌
翻起身来,瞧着鹿三的神气不觉愣。鹿三洋洋自得地说:“你再去叫法官,我再
也不会上当了。”白嘉轩气得捞起拐杖,鹿三却扭着腰肢出了门,在院子里挑战:
“从今往后你准备当狗当猪”
白嘉轩拄着拐杖又到牛蹄窝找到那个长着张男人脸孔的女人,那女人摆摆长
杆烟袋说:“那鬼看见你出门早溜了。”白嘉轩只好回家,果然看见鹿三正给牛槽
里添草,而且问他:“后晌没见你的面,你做啥去咧”白嘉轩说他出门散心去了。
话音刚落,鹿三然把搅椿子摔,又变出那个烧包女人的声音:“你叫法官去了,
还哄我我看见你出门就知道你进山找法官去呀我给躲咧”白嘉轩拄着
拐杖气得直咬牙,转过身走了鹿三道追着喊着:“你去呀,你再去找法官呀你栽
断腿跑上百回也捉不住我了”白嘉轩转过身,用拐村指着鹿三的鼻梁:“谁我
也不找了。我豁出来跟你战”说罢回到院里,关了前门后门,挺着身子坐在石桌
旁口连口抿酒,锅接锅吸水烟。那根手杖倚靠在右胯上,夕阳从房檐退缩
到厦屋高高的屋脊上,很快就消失了,屋院里愈加清静。
白嘉轩关门闭户在屋里呆了夜天,个惩治恶鬼的举措构思完成。又是傍
晚,西斜的残阳的红光又从夏屋屋檐往屋脊上隐退,他连着喝下几盅烧酒,鼻子里
忽然嗅到股焚烧香蜡纸表的呛人的气味。他拉上拐杖,开了前门,循着香蜡的气
味走过村巷,到村庄东头的出口处,看见派奇观:在黑娃和小娥曾经居住过的窑
院前的平场上和已经坍塌了窑洞的崖坡上,荒草野蒿之中现出片香火世界,万千
支紫香青烟升腾,密集的蜡烛的火光在夕阳里闪耀,堆堆黄表纸燃起的火焰骤起
骤灭。男人女人跪伏在蓬蒿中磕头作揖,走掉批又拥来批,川流不息。白嘉轩
吃惊,想不到自己在屋里关了天夜,白鹿村的气候竟然发生了如此重大变化。
他拄着拐杖朝慢坡走去,佝偻着腰却昂扬着头,他与任何人也不打招呼,傲视着满
地的香火和跪伏在荒草中的男女,从窑院的平场到崖头上转了圈,用拐杖打散了
堆燃过的黑色纸灰,打落了正在燃烧的撮紫香和两根红色蜡烛,然后把拐杖甩
到腰后,背抄着手走下慢坡来。跪伏在地的人看着他离去,没有谁和他打招呼说话。
白嘉轩回到屋里,有三个老汉紧随其后跟进院子,他们声明自己是众人推举出
来的头儿,负责向族长转告族人的项要求。昨天后晌,小娥的鬼魂借着鹿三的嘴
公开了个秘密,眼下浪漫在原上的瘟疫是她抬来的于是有人在小娥的窑院里
跪下了,点燃了第支蜡烛和第炷紫香。半夜时间不到,就形成了个大香火场
子,烧香叫拜者远不止白鹿村的男女,远远近近村庄里的人闻讯都赶来了。白嘉轩
坐在石桌旁,听着三位老者的叙说不动声色,冷冷地说:“好嘛,那就烧香磕头吧
谁爱烧得香尽管烧,谁爱磕头尽管磕去,这跟我无关”三个老汉进步告诉他,
小娥借鹿三的口提出在她的窑畔上给修庙塑身,对她的尸骨重新装殓入棺,而且要
族长白嘉轩和鹿子霖抬棺附灵,否则就将使原上的生灵死光灭绝村里人纷纷提
出捐钱捐物,只等族长出面统领族人。白嘉轩鼻腔里冲出声响亮的“哼哼”的声音,
霍地抡拐杖:“你仨老混帐滚吧,快给我滚出去”三个老汉料想不到族长
连丝面子也不给,面面相觑下就溜烟出门去了。白嘉轩站在院子里气难消,
对着溜出街门的三个老者的脊背骂着:“混帐混帐,全是帮子混帐货”
小娥那座窑院里的香火日夜不熄,整个原上的村民闻讯都赶来了,窑院里的荒
草野蒿早被踩平,香灰纸灰落积得厚如黑毡,香火场子扩展到慢坡上和崖坡上的台
田里,处处可以看见滚落着捏面石榴桃果的白面供品,四方庙宇的香火却骤然疏落
下来,三官庙的庙门已经关闭起来。随后,白鹿村的祠堂前又发展成个热点,许
多族人跪倒在祠堂前和戏楼之间的广场上,三个老者再次结伴壮胆走进白嘉轩的门,
而且做出副即使族长唾到他们脸上也不擦的坚定神气:“族人给你跪下了请族
长出面领众人修庙祛灾免祸。”白嘉轩这回没有骂,冷笑着说:“现在是不敬神倒
敬起鬼来了,还是个不干不净的鬼。”三个老者按事先商量好的措辞说服族长:
“不管啥鬼,总得保住人嘛”白嘉轩挥手翻眼珠:“谁爱跪谁就跪,谁想跪
多久就跪多久,要叫我给那个表子修庙塑身,除非你们来杀了我”而且指着街门
的方向:“你仨走吧,快走记住再不准为这事来寻我;再来寻我,我就拿拐杖把
你仨的门牙打掉”
孝武在午饭后从山里赶回家来,探视父亲母亲的身体,他进门就瞧见了厅房
明间里安设的灵桌,哭叫声便踉踉跄跄跪跌下去不省人事了。白嘉轩从里屋出来
慌忙丢了拐杖,抱扶起昏死在灵桌下的孝武,发现孝武额头上汩汩涌出的血流漫过
半个脸孔灌进耳朵,便顺手点燃几张黄表纸,把表灰揞到伤口上止了血,再死劲掐
孝武的人中。孝武醒来三次又哭昏死过去三次,直到父亲白嘉轩也被折腾得精疲力
竟瘫坐在灵桌下站不起来。孝武找了块白孝布戴在头上,问了问母亲病亡的经过。
随后就用竹笼装着阴纸到坟地去了。孝武在母亲的墓堆前又哭得昏死活来,燃烧的
阴纸烧的了手指才清醒过来。孝武回到白刘村,被三个老者拦住,叙说了鹿三被小
娥鬼魂附体的事,又把他引到祠堂前的广场上来,那些跪着的族人下子把他围裹
起来
孝武傍晚时才脱身回到家中,开口对父亲说:“爸,你总不能让族人就这样跪
下去”白嘉轩问:“按你说咋办呢孝武说:“我看救人要紧,修庙要是能免
了瘟疫,就”孝武还没说完,嘴巴就挨了巴掌。他清楚地感触得出父亲是用
手背反弹到嘴上的。粗大坚硬的指头骨节硌得嘴唇疼痛不堪,牙床上硌出的血流出
嘴角,孝武抹了把血愈加慷慨陈词起来:“爸呀,你不管自个也得想想族人。村
子里个接个死人,难道眼盯着让村子死光净祠堂那儿跪着不单的白姓鹿姓的
族人,整个原上十里八村都有人来跪着你开口。众人说只要你不挡将,修庙塑身的
事各个村子合伙搞;至于装殓入厚葬的事,只需你用于扶扶灵枢的招杠就得了,
只要你屈尊举动下,众人祛了灾免了祸,原上各个村族准备给你挂金匾哩子霖
顺乎人心民意,说只要众人能得安宁,他吃屎喝尿都不在乎爸呀,我说句晚
辈人不该说的话,跪在祠堂前的人和没跪跪的人都恼你哩你拄上拐杖到祠堂门前
去转转,看看众人诚心实意的情景,你也许会改变主意”白嘉轩瞅着儿子流血
的嘴和慷慨激昂的姿势毫不动情,反而变得沉静如铁:“为民请命,顺乎民心,你
倒是跟我的子霖叔不谋而合。只有我成了孤家寡人岂止是恼我,众人把我看成绊
脚挡路的石头,盼我死哩”说罢竟自拄着拐杖走出街门去了。
鹿子霖有不失时机地抓住了这个机会,当鹿三在广众中吣出了杀死小娥的真相,
他起初震惊不已,随着就忍不住击掌称好,这桩案子大白于世,无论从哪边看,无
论从哪边说,对他都只有好处而没有丝毫的损伤;黑娃对他的猜疑和仇恨至此
将笔勾销,瘟疫造成的恐惧势心使原上的每个还不甘死去的人,怨恨杀死小娥
的鹿三以及秉承主家旨意的族长白嘉轩。他对三位在白嘉轩面前碰了钉子的老者说:
“那就让众人跪到族长家门口去”
随后,三位老者又怂恿孝武亲自去找鹿子霖,请他去和鹿子霖直接商议,又鼓
动孝武越过白鹿村老族长这关,以新族长的权力率领原上几十个村庄联合修庙葬
尸。孝武的脑子开始发热,看见从祠堂门口移动到自家门口的片黑压压下跪的男
女,他的情绪愈加亢奋,几乎没有什么儿犹豫就和三位老者走进了鹿子霖铺满生石
灰的院子。
鹿子霖拍着孝武的肩膀说:“由原上各村联合承办修庙,这办法可以倒是可以,
不过得搁到最后步。咋哩那样办,原上人该咋样骂鹿村和嘉轩呢况且,跳
过嘉轩哥这关总不好嘛顶好办法还是由嘉轩哥执头儿,由他承办才名正言顺。
我说咱们五个人起去跟族长说,把冷大哥也拉上,看他给不给面子”说着又
次拍拍孝武的肩膀:“娃娃,你这回领着原上人把庙修起来,你日后当族长就没说
了。”
五个人起找到中医堂,冷先生也出人意料地表现出灵活的态度:“我早说过
这瘟疫是股邪气嘛而今啥话都该搁边,救人要紧。只在能救生灵。修庙葬尸
算啥大不了的事人跟人较量,人跟鬼较啥量嘛”于是收拾了案头医器墨具,意
气昂昂随大伙起出门。六个人来到孝武家,发觉白嘉轩不在,孝武也闹不清父亲
到哪里去了,等到天黑也不见归来。六个人不约而同坐下,下定决心死等,孝武就
锅再锅烧水沏菜侍候,直等到鸡叫头遍时分,白嘉轩头上结着抹露水回来了。
“我明白众位聚在这儿的用意。”白嘉轩仰起脸说,“咱们不要在我屋里说,
这不是我白某人的家事喀,这是本族本村的大事,该当搁到祠堂去议,跟本族本村
的男女块议。孝武,你去把祠堂的灯点亮,把人都招集到祠堂去。”众人面面相
觑,看看白嘉轩只顾在铜盆里洗手洗脸再不说话,就都现出尴尬的模样。鹿子霖先
告别走出门去,三个老者也跟着走了,只有冷先生稳坐着说:“嘉轩,你老弟比我
还冷。”白嘉轩说:“你既然来了就甭走,跟我到祠堂去看看热闹。”
白嘉轩走了趟白鹿书院。“白鹿村就剩下我个孤家寡人咯”他向先生叙
说了鹿三鬼魂附体以来的世态变化,不无怨恨地说,“连孝武这混帐东西也咄咄着
要给那表子修庙。”朱先生饶有兴趣地听着,不屑地说:“人妖颠倒,鬼神混淆,
乱世多怪事。你只消问问那些跪着要修庙的人,那鬼要是得寸进尺再提出要求,
要白鹿村每个男人从她下面钻过去,大家怎么办钻还是不钻”白嘉轩再也压
抑不住许久以来蓄积在胸中的怒气,把他早挖出来,架起硬柴烧它三天三夜,烧成
灰未儿再撂到滋水河里去,叫她永久不得归附。”朱先生不失冷静地帮他完善这
个举措:“把那灰未不要抛撒,当心弄脏了河海,把她的灰未装到瓷缸里封严封死,
就埋在窑里,再给上面造座塔。叫她永远不得出世。”白嘉轩击掌称好:“好好
好好好造塔法鬼镇邪好哇,好得很”
祠堂里那盏粗捻油灯亮起来,祠堂院里和门外拥挤着男女族人,许多外村人自
觉地跪在外层,把白鹿村人让到院里和前排。白嘉轩拄着拐杖从人窝里走进祠堂大
门。端直走进大殿,点燃了木筒漆蜡,插上紫香,叩拜三匝之后,走出来站在台阶
上,佝偻着腰昂起头说:“孝武,你念念族规和乡约。”孝武擎着油灯,照着嵌
镶在墙上的族规和乡约的条文念起来。白嘉轩等到儿子念完接着说:“我是族长,
我只能按族规和乡约行事。族规和乡约哪条哪款说了要给表子塑像修庙世中
只有敬神的道理,哪有敬鬼的道理对神要敬,对鬼只有打。瘟疫死人死得人心惶
惶,大家乱烧香乱磕头我能想开,可你们跪到祠堂又跪到我的门口,逼我给表子塑
像修庙,这是逼我钻表子的胯裆你们还说在我修起庙来给我挂金匾,那不是金匾,
是把那表子的骑马布挂到我的门楼上我今日把话当众说清,我不光不给她修庙,
还要给她造塔,把她烧成灰压到塔底下,叫她永世不得见天日,谁要修庙,谁尽管
去修庙,我明日就动手造塔。”白嘉轩说完走直台阶,凛凛然走过人群,走出祠堂
回家去了。
孝武回到家就给父亲跪下了。白嘉轩端着水烟壶,听着孝武在膝下忏悔的话。
按照他的气性,早该把这个在重大事件临头时表现动摇的混帐货推开,像当初废除
孝文的族长继承人样,可是推开孝武以后怎么办三儿子孝义明显不具备族长的
德行。他对孝武说:“你明白了就好,你明日就动手造塔。你能把塔造成功,你日
后才能当好族长”
座六棱砖塔在黑娃和小娥居住过的窑垴上竖立起来。六棱喻示着白鹿原东西
南北和天上地下六个方位;塔身东面雕刻着轮太阳,塔身西面对刻着轮月牙,
取“日月正气”的意喻“塔的南面和北面刻着两只憨态可掬的白鹿,取自白鹿原相
传已久的传说,这是朱先生构思设计的方案。自从孝武领着族人挖开窑洞,掏出小
娥已经发绿的骨殖,架火焚烧再压入塔底之后,鹿三果然再没有发生发疯说鬼话的
事。不过他日见萎靡,两只眼睛失了神气,常常丢东西说三遗四,天吃口饭也
不觉肚饿,旦吃起来又没饥没饱能装进七碗八碗
第二十六章
瘟疫过后的白鹿原显示出空寂。在瘟疫流漫的几个月里,白鹿村隔三差五就有
抬埋死人的响动,哭声再不能引起乡邻的同情而仅仅成为个信号;某某人死了。
瘟疫是随着冬天的到来自然中止的。九月里,当人们悲悲凄凄收完秋再种完麦子的
时候,没有了往年收获和播种的欢乐与紧迫。这年因为偏得阴雨,包谷和谷子以
及豆类收成不错,而丰收却没有给田野谷场和屋院带来欢乐的气氛,有人突然扑倒
在刚刚扬除了谷糠的金灿灿的谷堆上放声痛哭死去的亲人;有人掼下正在摔打的链
枷,摸出烟袋来; 人都死了,要这些粮食弄啥秋收秋播中还在死人。播下的冬小
麦在原上覆盖起层嫩油油的绿色,刚刚交上阴历十月,突然场铺天盖地的大雪
倾泻下来,些耐寒的树木尚未落叶,不能承受积雪的重负而咔嚓咔嚓折断了枝股。
大雪以后的寒冷里,瘟疫疯张的蹄爪被冻僵了,染病和病人的频率大大缓减了。及
至冬至交九以后,白鹿村恐怖的瘟疫才彻底断绝,那时候,白嘉轩坐镇指挥的六棱
镇妖培刚告峻工。村巷里的柴禾堆子跟前再不复现往年寒冬腊月聚伙晒暖暖谝闲传
的情景,像是古庙逢会人们早都去赶庙会逛热闹去了。然而他们永久不会再回到
白鹿村村巷里来了。
白嘉轩先叫回来山里的二儿媳和孝义,接着让孝武孝义兄弟两个去城里二姑家
接回来白赵氏,臼赵氏对仙草的死亡十分痛心,几乎本能地重复着句肺腑之言:
“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可死了活着我做啥呀”白赵氏很自然地接受了仙草
的死亡的事实,到是奇怪鹿三的变异。她坐着两个孙子吆赶的牛车终于驶到自家门
楼下,第眼瞅见鹿三就发觉了异常。鹿三木木讷讷说了句“回来了”的应酬话,
转过身就去卸牛,直到晚上吃饭之前,再没有和她照面。天黑时,鹿三从圈场过来
吃晚饭,慢吞吞跑了碗米汤,吃了个溜软的包谷馍馍,就起身走了,和任何人
都没有打句招呼,也没说句闲话。鹿三扑踏扑踏缓慢沉重的脚步声消失以后,
白赵氏问儿子:“老三看去不对窍”她还不知道小娥妖妖鬼附身的事。白嘉轩淡
淡地说:“哥哥老了”
小娥的骨殖从窑洞里被挖出来已经生了层绿苔。家家户户自愿抱来的硬柴在
窑院里堆成座小山,炽烈的火焰整整燃烧了三天三夜,最后把柴灰和骨灰齐装
进只瓷坛埋到塔基底下。修塔的匠人请示主事的白孝武说,即可封底。白孝武
个封字刚说出口,站在边的白嘉轩用手势示意匠人暂缓执行孝武的指令,他正出
神地瞅着窑垴楞坎上的草丛,众人这才惊异地发现,雪后枯干的蓬蒿草丛里,居然
有许多蝴蝶在飞舞。白嘉轩说:“那是鬼蛾儿,大伙把那些鬼蛾逮住,个也甭给
飞了。”族人们脱下衣衫,摘下帽子,满坡坎上追撵扑打着,把被打死的蛾子捡起
来扔到白嘉轩脚下,那是许多彩色的蝴蝶,纯白的纯黄的纯黑的以及白翅黑斑的
白嘉轩从旁人手里借把锹,把那些死蛾铲到塔基下的瓷坛根,然后才让匠人封
底。十只青石绿碡团成堆压在上面,取“永世不得翻身”的意思。镇妖塔落成举
行了庆祝活动,锣鼓和铳子鞭炮响成片。自此塔竖起。鹿三果然再没有发生鬼妖
附身的事,然而他却完全变成另个人了。鹿三短了言语,从早到晚常常不说句
话,默默地端坐在那儿发着痴呆;记性儿也差远了,常是赶着牲口扛着犁杖走到地
头,才发现忘了给木犁戴上铁铧或是忘了拿鞭子;他用了大半辈子的旱烟袋丢了三
四次,都是旁人拾了又还给他;他的素有主动性正在消失,往日的勤劳也变得懒散
了,没精打采地推着土车垫圈,懒洋洋地挖起牲畜圈粪时干三歇,尤其是那双眼
睛,所有凝聚着的忠诚刚烈和坚毅直率的灵光神韵全部消失殆尽,像烧尽了油的灯
芯,又像虫子蛀蚀过的木头。白嘉轩发现鹿三的变化,就暗暗地想过,被鬼妖附
守身的人是这种架式,鬼妖附着人身吮咂活人的精血得到滋注才能成精。患病的人
康夏以后吃好东西可以弥补亏空,凡被鬼妖附身的人像春天的糠心萝卜样再也无
法恢复元气了。白嘉轩有次发现兔娃在铡墩前训斥老子鹿三,弹嫌鹿三放到铡口
里的干青草总是不整齐。白嘉轩冷着脸对兔娃提醒说:“说话看向着点儿哇娃子
那是你大”他尚未发现孝武孝义对鹿三有什么明显的厌弃或不恭,然而轻视
的眼色是无所不在的。次在家聚餐的晚饭桌上,白嘉轩瞅到了个机会,对自
己的两个儿子和鹿三的儿子兔娃并嘱咐说:“你们三伯你大老了。人老了就是这
个样子。从明日起,孝义兔娃你俩接替三伯抚弄牲口。你三伯能做啥活想做啥活儿
由他做点,他不想做啥活儿都不做,你们谁也不许指拨他,更不许弹嫌他,拿斜
眼瞅他沮嗓子吼他都不准许听见了没”孝义首先抢着回答说“听见了。”他和
鹿三感情甚笃,对父亲的话拥护不二。孝武不失未来族长的架道,持重地点了点头。
只有兔娃闷头不吭,半天才抬起憋得赧红的脸,两颊挂满了泪珠,懊悔自己有过对
父亲不逊言语和失礼行为,白赵氏向孙子们解注白嘉轩的话:“你爸向来把你三伯
当咱屋口人待”
土地上冻以后,白孝武统领着弟弟和兔娃开始了给麦田施冬肥的大项劳动。孝
义自幼爱抚弄牲畜,更喜欢吆车,自告奋勇拉牛套车。鹿三第次没有参加送粪劳
动。白孝武安排他经管槽的牲畜,空闲下来可以随意帮忙装车,这给孝义独立吆车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