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的时候,孝
文已经慌急到连中人也来不及请,直接走进白鹿镇鹿子霖的保障所,开门见山地说:
“子霖叔,那二亩人字地也给你吧,你就甭再推倭了你凭良心给几个银元就
是几个我不说二话。”鹿子霖诚恳他说:“孝文你看,叔实在不好再要你的地了。
我跟你爸辈子仁仁义义的,你而再再而三的箍住我要卖地,日后我实在跟你爸
都不好见面说话咧”孝文急不可待他说:“俺爸是俺爸我是我。你不要的话,咱
村再没谁买得起,外村人嫌不方便也不要嘛,好叔哩我瘾发了简直活不下去了,你
先借给俩银元让我上烟馆子”鹿子霖从腰里摸出两枚银元来,看着孝文急不可
待地转过身,脚下打着绊腿走出保障所大门,沉吟说:“完了这人完了”
鹿子霖走出保障所大门的镇子上溜达,尽管年馑可怕,镇上的粮食并不少,
只是价高得吓人。他装作关心粮市上价钱的跌浮,很有耐心的和卖粮的主家交谈着,
用深陷在长睫毛丛中的眼仁儿扫瞅人头攒动的粮市,寻找白嘉轩。根据他的判断,
孝文不久就会向他提出卖房的事,于此之前必须和嘉轩打个照面,为将来的下步
扫清障碍。穷人和富人现在都关心粮价的跌浮。白嘉轩丑陋的驼背进入他的眼睛,
他做出完全无心而是碰巧撞见的神态先开了口:“呃呀嘉轩哥碰见你了正好,我
有句话想给你说”白嘉轩扬起脸:“街道上能说不能说”鹿子霖说:“能能
能。也不是啥是非话嘛我想劝你句,你把粮食给孝文接济上些儿嘛总是爷儿
们嘛甭让他三番五次缠住我要卖地,我不买他缠住不丢手,我买了又觉得对不住
你”白嘉轩咬着腮帮,完全用种事不关已的腔调说:“这没啥对不住我的。
你尽管放心买地,他要踢地你要置地是你的跟他的事,跟我没啥交涉。”鹿子霖更
诚心地劝:“嘉轩哥你甭倔,亲亲的爷儿们,你不能撒手不管”自嘉轩冷笑
声反问:“管你怎么不管兆鹏”鹿子霖噎得反不上话来。白嘉轩转过驼背就把
手伸进条粮食口袋里抓摸着麦子看起成色来了,鹿子霖不露声色地在想,你顶我
顶得美顶得好;你不管了好我就要你这句话
孝文头回卖了地,和小娥在窑洞里过了个好年,临走时把撂银元码到炕
席上:“妹子你给咱拿着。”把小半留在身上回到家里。媳妇向他要卖地的银元:
“你装在身上不保险,我给咱锁到柜里,接不上顿儿了买点粮,日子长着哩”孝
文说:“放心放心放百二十条心银元我装着你甭管。你日后啥事都甭问甭管。”
两个孩子由白赵氏引去吃饭,孝文成天不沾家浪逛着摸不清影踪,只有她个人在
屋里忍饥挨饿,婆婆仙草时不时背过公公塞给碗半勺,她饥肠辘辘却难过得吃不
下去。有晚,她鼓足勇气向孝文抗争:“地卖下的银元不论多少,不见你买升
斗,你把钱弄了啥了”白孝文眼睛翻:“你倒凶了倒管起我来了”媳妇
说:“我凶啥哩我管你啥来我眼看饿死了,还不能问你买不买粮”白孝文冷着
脸说:“不买。你要死就快点死。你不知道死的路途我指给你:要跳井往马号院子
去,要跳河跳崖出了村子往北走,要吊死绳子你知道在哪儿挂着”媳妇急了:
“我知道你盼我死逼我死往死里饿我。我偏不死偏不给你腾炕,你跟那表子钻
瓦窑滚麦秸窝儿,反正甭想进我的门上我的炕”白孝文涎下脸说:“你管不着。
你不死我也睁眼不盯你。”说罢就抽身出门去了。随后有夜,孝文和小娥在窑里
炕上人交口抽着大烟,他的媳妇找到窑门外头,跳着骂着。孝文拉开窑门,
个耳光抽得媳妇跌翻在门坎上。媳妇拼死扑进窑去,把抓到小娥挡里,抓下
把皮毛来。孝文揪着媳妇的头发髻儿,两个嘴巴抽得她再不吼叫喊骂了,迅即象拖
死猪似的拖回家去。
孝文媳妇在白家的称呼是大姐儿。大姐儿独自人躺在四合院门房东屋的炕
上,家徒四壁,装粮食的瓷缸和板柜,早在踢地之前被孝文搬到镇上贱卖了,屋里
只剩下炕上的两条被子和炕下脚地上的条长凳。她的通身已经黄肿发亮,隐隐能
看见皮下充溢着的清亮的水,腿上和胳膊上用指头按就陷下个坑凹,老半天弹
不起不来。她的脸上留着圪圪乌青紫黑的伤痕,那是孝文的拳头,砸击的结果。
她已经没有饥饿的感觉,阿婆让孝武媳妇二姐儿端来的饭冷凝在碗里。她想跟阿公
说句话,却揣度阿公肯定不会进入她屋子,于是就打定主意去找他,她准确地预
感到自己即将完结。西斜的日头把后窗照明亮如烛。大姐儿听见阿公熟悉的脚步走
过门房明间走到庭院就消失了,她的心里激起股力量,溜下炕来在镜子前胧梳
番散乱的发髻,居然不需攀扶就走到了厅房,站在阿公面前:“爸,我到咱屋多年
了,勤咧懒咧瞎咧好咧你都看见。我想过这想过那,独独没想过我会饿死”白
嘉轩似乎震颤了下,从椅子上抬起头拨出嘴里的水烟袋,说:“我跟你妈说过了,
你和娃娃都到后院来吃饭,”大姐儿说:“那算啥事儿呢再说我也用不着了。”
说罢就转身退出门来,在跷过门坎时后脚绊在木门坎上摔倒了,从此就再没有爬起
来。自嘉轩驼着背颠过去,把儿媳的肩头扶起来,抱在臂弯里。大姐儿的眼睛转了
半轮就凝滞不动,嘴角扯了下露出缕羞怯。白赵氏仙草和二姐儿全都闻声奔过来。
孝武四处奔走,找不见孝文。
孝文刚刚办完卖房的手续,三间门房全部卖给鹿子霖,把所得的银元顺路撂在
小娥的炕头上,直到半夜回来,看见停放在烛光里的媳妇的僵尸,猛然站住脚跨不
动腿了。他根本没有想到她真的会死。她结实有劲没有生过大病。她胳膊上的肌肉
象男人样结块儿,大腿和小腿和瓷实梆硬。他忽然想到她曾经教他做床第上的事
的情景,心里软,这个他已经不喜欢的人现在死了。弟弟孝武走到跟前说:“哥
你作孽了”孝文没有动。弟弟又说:“明日个人殓时她娘家人来闹事的话,你出
面跟人家回话。”孝文仍然没有动。孝武忍不住恨声说:“扎你锥子都扎不出血
了”
持久的饥饿的大气把包括死人这样至为重大的事都压迫得淡化了。死人早已不
再引起特别的惊诧和家人的过分悲痛,而白嘉轩家里也饿死了人,在村中还是造成
大哗,所幸的是大姐儿娘家的人似乎对出门多年的姑娘感情淡漠,只派大姐儿最小
的弟弟前来吊孝人殓。那个被饿得东摇西晃的弟弟干嚎过几声之后,就抓起大碗到
锅里捞面浇躁子蹲在台阶上大吃起来。为了顾全影响,白嘉轩让孝武出面帮助孝文
完成了丧葬之事,着眼点在乡亲族人的口声本不在孝文,埋葬大姐儿之后,孝文真
正成了天不收地不揽的游民,早晚都泡在小娥的窑洞里,俩人吃饱了抽大烟抽过瘾
了就在炕上玩开心,使这孔孤窑成为饥荒压迫着的白鹿原上的方乐上。
“给我帚个忙。”鹿子霖邀请来了鹿姓本门十多个年轻后生,向他们吩咐了
到白家去拆房的事,用软绵的馍馍的和煮成糊涂的面条招待他们饱吃顿,然后叮
咛说:“你们去只管拆房甭说二话。白家没人出来阻挡你们就尽管拆,要是有人出
面拦挡,满仓倒儿你回来叫我。”十多个小伙梦想不到今天有机缘给肚子里填满了
正正的粮食,精神顿然焕发,甭说拆房,叫他们前去杀人也无不可。满仓领着他们
出门了。鹿子霖最后叮嘱句:“不准起哄闹事。”
鹿子霖坐在祭旁的椅子上抽水烟,得意中不无紧张,期待着满仓飞奔回来请
他出面。可是连着抽完三袋水烟,仍不见满仓回来,难道白嘉轩父于对拆房这种面
皮的事也无动于衷直到街门口咚声木料着地的响声,他按捺不住急急走到街门
口,把两个抬根木料的侄儿叫进门来问:“有没啥响动”个侄儿说:“没没
没,孝武蹦出来挡将,满仓哥刚下梯子准备回来叫你,他爸出来把孝武拉回去了。
满仓哥又上了梯子”另个侄儿补说:“孝武张头张脑的挺凶,他爸出来还笑
着说:“快拆快拆,拆了这房就零干了,咱家该着谢承你子霖叔哩”随后才
拉着孝武进后院去了。”鹿子霖从街门口踱回厅房祭桌跟前,重新装上袋水烟,
吹燃火纸的时候,绷紧的心里有点泄气,难道我没尿到他的脸上尿到空沟里去了
白嘉轩家的反区实际很难揣摩,白嘉轩的厅房上屋里聚着白赵氏白吴氏以及孝
武和他媳妇二姐儿更多的是本族近门的弟兄和侄儿们,他们义愤填气恨难平,众
口词再三反覆强调着同个意思:鹿子霖不是买房是揭族长的脸皮鹿于霖揭掉
的不单是族长的脸皮是在白姓人脸上尿尿白嘉轩只顾咂着水烟袋。白赵氏说:“
孝文使唤了他多少钱咱还多少,房子不能拆。”仙草悲愤他说:“我咋么要下这个
踢地卖房的败家子”孝武说:“爸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族人侄儿们随着孝武哄
哄起来:挡了他看他要咋叫鹿乡约出来说话看他咋说砸断他的腿拐儿再说白
嘉轩赐住众人:“你们生的哪路子气煽的哪门子火子霖买房掏了钱立了契约合理
合法:再说是孝文箍住人家要卖房你们怪人家子霖的啥错儿呢回去回去快都回去。
”他毫不留情地斥退下众人,只留下自家人在周围时才说:“我难道连这事的轻重
也掂不来吗揭我脸皮我还不知道疼不觉得羞吗”大家都不言语了。白嘉轩问孝
武:“除了拦挡除了打架,你看还有啥好办法呢”孝武闷头不语半响,猜摸父亲
的心意,说:“爸爸他今日拆房,我明日个搭手准备盖房,把门房再盖起来,还
要盖得更体面,”白嘉轩在桌于上拍了巴掌:“这就对了拆盖,人就分清
了谁是孝文谁是孝武,祖宗神灵也看见谁是白家的孽子谁是顶梁柱”白嘉轩扫视
眼白赵氏仙草二姐儿最后盯住孝武说:“人说宰相肚里能行船。我说嘛要想
在咱原上活人,心上就得插得住刀”
陡到满仓领着人把木料砖头瓦片全部拆光送走,又挖下了木格窗子和门板,白
嘉轩恰当此时走到前院,瞅眼残垣断壁和满地狼藉的土坯碎砖,把正在殿后查巡
的满仓叫住,客客气气朗声问着“满仓你们拆完了”满仓不好意思地笑答:“完
了完了伯。”白嘉轩说:“你再看看还有啥东西没拿完”满仓依然笑容可掬
地答:“没咧没咧啥也没咧伯。”白喜轩却认真地说:“有哩你细看看。”
满仓干笑起来:“伯你耍笑侄儿哩不用细看”白嘉轩加重声色喝住转身欲走
的满仓:“你甭走。你把东西没有拿完不能走。你蹲下仔细想想,啥时候想起来再
走。”说着双手拄着拐杖,紧紧盯住满仓。满仓怯着族长伯伯真的蹲下来不敢走了。
街巷里不会使聚集起来伙儿看蹊跷的事。白嘉轩心里却道:“我看你鹿子霖还
不闪面儿”
鹿子霖来了。听到满仓被白嘉轩扣留的消息就赶来了,双手打着躬抱歉的说:
“嘉轩哥我本该早来说给你说声,保障所来了上头的我脱不开身满仓你咋搞
的说啥冲撞你伯的话啦还不赶快赂礼”白嘉轩把拐杖靠在肩头,腾出手来
抱拳还礼:“子霖呀我真该谢承你哩这三间门房撑在院子楦着我的眼,人早都想
脚把它踢倒。这下好了你替我把眼里的楦头挖了,把那个败家子撵出去了,算是
取掉了我心里的圪塔”鹿子霖原以为白嘉轩抓满仓的什么把柄儿寻隙闹事,完全
料想不及白嘉轩这番话,悻悻地笑笑说:“孝文实在箍得我没”白嘉轩打断
他的话:“孝文箍住你踢地卖房我知道我叫满仓甭走,是他给你把事没办完哩
”鹿子霖说:“还有啥事你跟我说,兄弟我来办。”白嘉轩说:“你把木料砖瓦都
拿走了,这四都墙还没拆哩你买房也就买了墙嘛你的墙你得拆下来运走,我不
要块土坯。”鹿子霖心里沉,拆除搬走四面墙比不得揭椽溜瓦,这十来个人少
说也得干三天,这些饿臭虫似的侄儿们三天得吃多少粮食他瞅眼街巷里看热闹
的人,强撑着脸说:“那当然当然”白嘉轩仍然豁朗他说,“你明天甭停,接
着就拆墙,越早越快弄完越好咋哩门户不紧沉喀再说我也搭手想重盖房
哩”
场异常的年馑临到白鹿原上。饥馑是由旱灾酿成。干旱自古就是原上最常见
最普通的灾情,或轻重几乎年年都在发生,不足为奇。通常的旱象多发生在五六七
三个月,般到八月秋雨连绵就结束了,主要是伏旱,对于秋末播种夏初收获的青
稞大麦扁豆小麦危害不大,凭着夏季这料稳妥的收成,白鹿原才繁衍着个个稠
密的村庄和熙熙攘攘的人群。这年的干旱来得早,实际是从春末夏初就开始的,麦
子上场以后,依然是天接天月连月的炸红的天气,割过麦子的麦茬地里,
土地被暴烈的日晒得炸开镢把儿宽的口子,谷子包谷黑豆红豆种不下去。有人怀着
侥幸心理在干燥的黄土里撒下谷种,迟早场雨,谷苗就冒出来了,早稻迟谷,谷
子又耐旱;然而他们押的老宝落空了,扒开犁沟儿,捡起谷粒在手心捻搓下,全
成了酥酥的灰色粉末儿。田野里满都是被晒得闪闪发亮的麦茬子,犁铧插不进铁板
似的地皮,钢刃铁锨也踏扎不下去,强性人狠着心聚着劲扎翻土地,却撬断了锨把
儿。旱象直延续下去,持续不降的高温热得人日夜汗流不止喘息难定。村里的涝
池只剩下池心的洼墨绿色的臭水,孩子们仍然在泥水里浆洗,不几天就完全干涸
了,旱象直僵持到八月十五中秋节日。这是播种冬小麦的节令。人们无心赏月无
心吃团圆饼全都陷入慌恐之中。白鹿原的官路上,频频轰响着伐神取水的火铳,涌
过披蓑着衣戴柳条的雨帽的人流。白鹿村的乡民纷嚷嚷起来,白嘉轩心里也急了毛
躁了,让二儿子孝武在村巷里敲锣告示:伐神取水,每户升。
白鹿村西头有座关帝庙俗称老爷庙,敬奉着关公关老爷。关羽升天后主动请
求司管从间风雨为民赐福,村村寨寨无论大小都修建着座关帝庙;原上自古顺应
西风雨,因之关帝庙律坐落在村子的西首。白鹿村的老爷庙是座五间宽的高大
宽敞的大殿,东西两面墙壁上彩绘着关羽戎马倥偬光明磊落生中的几个光辉篇章;
桃园结义单刀赴会刮骨疗毒出五关斩六将等;而正殿上坐着的司管风雨的关老爷的
雕塑,面颜红润黑魓如漆明目皓齿神态安祥慈善如佛了。庙宇四周是三亩地的片
空园,株株合抱粗的柏树标志着庙宇的历史。庙前的那棵槐树才是村庄的历史标
志,经过无数人的手臂的度量,无论手臂长短,量出的结果都是七楼八作零三指头。
槐树早已空心,里头可以同时藏住三个躲避暴雨袭击的行路人;枝叶却依然郁郁葱
葱,粗大的树股伸出几十步远,巨大的树冠浓密的树荫笼罩着整个庙宇的屋脊,形
成派凝聚不散的仙气神韵。
白嘉轩跪在槐树下,眼前是常年支的槐树下废弃的青古碾盘,蜡架上插着拳头
的大红蜡烛蹿起半尺高的火苗儿,香炉里的紫香稠如谷苗,专司烧纸的人把张张
金黄的黄表纸连连不断扔进瓦盆里,香蜡纸表燃烧的呛人的气味弥漫在燥热的庙场
上;他的身后,跪倒着白鹿村十二岁往上的全部男人,有的头戴柳条雨帽身披蓑衣,
有的赤裸着膀子,木雕塑似的跪伏在大太阳下动不动。碾盘的侧置放着张方
桌,别侧临时盘起个大火炉,三个精壮小伙子穿着件短裤,轮流扯拉着只
半人高的特大号风箱,火焰在阳光里像万千欢舞的精灵,火炉烘烧着三只铁铧和几
支钢钎儿。锣鼓家伙在大殿里头敲着。个伐马角的小伙子从庙门里奔跃而出,跃
上方桌。锣鼓家伙班子也跟随出来,在方桌周围继续上劲地敲着。侍守火炉的人用
铁钳夹住只烧成金黄色的铁铧送到方桌跟前,伐马角的小伙拈来张黄表纸衬在
手心去接铁铧,那黄表纸呼啦下子就变成灰白的纸灰,小伙尖叫声从方桌上跌
滚下来,被接应人搀扶走了。第二个马角从庙里奔到槐树下,只脚刚跨上方桌沿
儿就仰面栽倒下来。第三个马角和头个如出辙,刚抓住铁铧就从方桌上跌翻下
去。锣鼓家伙班子第四次从庙里送到祭台上来的马角是鹿子霖,他跳上方桌时浑身
扭着,双臂也扭舞着,大口吹出很响的气浪;他把抓住递到脸前的铁铧,手心里
的黄表纸完好无损;当他再去接只筷子粗细的钢钎时,从桌上落马跳下了。白嘉
轩霍地声从地上站起来,膝头上沾着两坨黄土佝偻着腰趟进了老爷庙的大门。
白孝武监守在大殿里,看见父亲走进门来,迎上前企图劝他出去。白嘉轩甩
手走到关公神像跟前,点燃三支香插进香炉,作揖长拜之后,就跪伏下去动不动。
他的周围跪倒了大片男人,等待神灵通传自己。锣鼓家伙更加来劲地爆响起来,
在庙堂里嗡成片,香蜡纸表的气味令人窒息。白嘉轩起初觉得鼻膜涩疼,随之就
得清香扑鼻,再后来就嗅不出任何气味了;锣鼓家伙的喧嚣充耳不闻,只见那些鼓
手锣手家伙手使劲地挥动着胳膊,却敲不出丝声响来。大殿里就得异常清静;他
觉得手足和身躯渐渐变得轻如张黄表纸,脑子里片空白,只是胸腔里残留着凡
人浊气,需要张大嘴巴连续吐出去;那瞬间似乎是最后口污浊的胸气喷吐出来,
他就从关公坐象坐前的砖地上轻轻地弹了起来,弹出了庙门。人们看见,佝偻着腰
的族长从正殿大门奔跃出来时,象只追袭兔子的狗;他奔到槐树下,双掌往桌面
上按就跳上了方桌,大吼声:“吾乃西海黑乌梢”他拈起张黄表纸,把
抓住递上来的刚出炉的淡黄透亮的铁烨,紧紧攥在掌心,在头顶从左向右舞摆三匝,
又从右到左摆舞三匝,掷下地去,那黄表纸呼啦下烧成粉灰。他用左手再接住
根红亮亮的钢钎儿,“啊”地大吼声,扑哧响。从左腮穿到右腮,冒起股皮
肉焦的的黑烟,狗似的佝偻着的腰杆端戳戳直立起来。槐树下的庙场上锣鼓家伙敲
得震天价响,九杆火药铳子九月连连爆炸,跪伏在庙场上地上的男人们起舞
扭起来,疯癫般反覆吼诵着:“关老爷,菩萨心;黑乌梢,现真身,清风细雨救黎
民”侍候守护马角的人,连忙取出备当的根两头系着小环的皮带,把两只小
环套住穿通两腮的钢钎儿,吊套在头顶,恰如骡马口中的嚼铁。白嘉轩被众人扶上
抬架,八个人抬着,绕在他头上身上的黄绸飘飘扬扬。火铳先导,锣鼓垫后,浩浩
荡荡朝西南部的山岭奔去。所过村庄,鸣炮接应,敲锣打鼓以壮声威,腾起威武悲
壮的气势。
走进秦岭峪口,沿着条越走越窄的山路绕着山梁行进,路边的青草被络绎不
绝的取水的人马踩踏倒地,拓宽了道路。天麻黑时,白嘉轩和他的族人村民终于走
到黑龙潭了。潭约丈见方,深不可测,蓝幽幽的潭水平静不兴,上无来水,下不
泄流,黑龙潭是从地下连通东海西海南海北海的只海眼,四海龙王每年都通过这
条通道到山里来聚会。潭的四周全部是石崖青石,西边凸出前扑的石崖上,稳稳当
当蹲踞着座铁铸的独庙,铁顶铁墙浑然体,没有谁能解释这铁庙是在崖上就地
铸成的,还是在平原上铸成以后抬上崖顶的。锣鼓家伙围着潭沿敲着,火铳子又是
九声连响,人们择地而跪,律面对铁庙。白嘉轩早从架上下来走到潭边,口咬嚼
钎把住上边抖下来的绳索,脚踩石壁上的凹窝爬上崖头,步拜个长揖个响
头,直磕进铁庙,点蜡烧香梵表。四面铁壁上铸塑着四条龙,白嘉轩面对西边铁
壁叩拜在地:“弟子黑乌梢拜见求水。”就连叩三个响头,从腰里解下只细脖儿
瓷罐,在燃烧着的香蜡表里绕过三匝,退出铁庙,用细绳吊放到潭里飘着。白嘉轩
背对铁庙,其余的人了都律改换拜跪方向背向水潭,锣鼓家伙也收了场,不准说
话不准咳嗽不准放屁,片屏声敛息的肃穆气氛,等待西海龙王赐舍给西海黑乌梢
珍贵的水,星全以后,交过夜半,山里梢林掀起阵马蚤啸,静跪在地的人全都冻得
抖抖嗦嗦牙齿磕碰,猛然听得潭里传出“咕咚”声水响。白嘉轩朗声诵道:“龙
王爷恩德恩德恩德”跪伏在地的人齐跳起来,丢弃了头上的柳条雨帽和蓑衣,
把身上的衣裤鞋袜全部剥光,表示他们全都是海中水族是龙王爷的兵勇,围着龙潭
足起来蹦起来唱起来:“龙王爷,菩萨心;舍下水,救黎民”铳声撼震静寂的
山谷,铁铸独庙发出铮铮嗡嗡的回声,锣鼓家伙再次敲起来。白嘉轩抽动绳子从潭
里吊起瓷罐,抱在怀中,众人把摆在铁庙里的供品,用细面做成的各种水果和油炸
的麻花做子齐抛进潭中。
取水的人回到白鹿村已经是第二天早饭时间。白嘉轩走进关帝庙,把盛满清水
的瓷罐儿双手敬献到关老爷足下,刚作完揖拜跪下条腿扑倒在地人事不省。众人
慌忙从他腮帮上抽下钢纤儿,用香灰和黄表灰塞住穿透的两个窟窿,抬回四合院里
去,用刚刚吊上来的井水擦洗了手心脚心心窝和后心,又给灌下碗凉丝丝儿的井
水,白嘉轩呼喇下睁开眼睛,奇怪地瞅着围在炉上炕下的家人和族人,似乎刚刚
从西海龙王那里归来而不晓尘世发生过什么。白嘉轩猛然瞅见站在他身子后首的鹿
三:“三哥你把牲口喂饱了没”
直到取回来的那只细脖瓷罐里的潭水在关老爷的脚下完全干涸,雨却仍然没有
下。人们再也无法忍受等待的焦虑,怀着最后的希望把麦子撒进干裂的土地,犁铧
翻起干裂的上层,蹿起股股黄色法烟。麦粒比谷粒更快的粉化了,真正出现了
亩苗的奇观,那棵希罕的麦苗是在牛尿里侥幸出土的,干旱延续到腊月,落下
场多年不见的大雪,冻死了白鹿原上的柿子树,老树新树几乎无幸免。原坡楞
上和庄稼院里的柿子,有的个大如碟,有的人四棱突起,更有给皇帝进贡久盛名的
火晶柿子,现在全都在个冬天里绝杀断种了。大雪后接着是持续的冬旱的奇寒,
积雪不经融化而逐渐风干了。当春天到来的时候,原野上片精赤,不见麦禾也不
见青草,满眼是枯死的柿树枝干。想种点萝卜也不进籽儿,柿可当食,萝卜亦可救
生,老天爷连丝儿生存的机缘都不给白鹿原上的乡民。干旱僵持过春天又延续过
夏天,当场隔年不见的透雨降下的时候,人们已经不大关心或者无心操持秋田播
种的事了,种籽没有了,耕牛也没有了。旷年持久空前未遇的大旱造成了闻所未闻
旷日持久的年经,野菜野草刚挖出地皮被人们连根挖去煮食了,树叶刚绽开来也被
捋去下锅了。先是柳树杨树,接着是榆树构树椿树,随后就把切树叶都煮食净光
了,出茬捋茬。榆树叶是所有树族中的佼佼者,捋了树叶又扒了树皮,剔掉粗
皮留下内瓤,剁成细未儿和水熬煮,就变成又粘又稠的绝佳的糊糊。白鹿原上的榆
树是继柿树之后来的又个家族。饿死人已不会引起惊慌诧异,先是老人后是孩子,
老人和孩子似乎更经不住饥饿。饿死老人不仅不会悲哀倒会庆幸,可以节约份吃
食延续更有用的人的生命。只有莫名其妙的流言才会引起淡弱的兴趣,个过门
年的媳妇饿得半夜醒来,再也无法人睡,撞摸身旁已不见丈夫的踪影,怀疑丈夫和
阿公阿婆在背过她偷吃,就蹑手蹑脚溜到阿婆的窗根下偷听墙根儿,听见阿公阿婆
和丈夫正商量着要杀她煮食。阿公说:“你放心度过馑爸再给你娶房,要不咱爷
儿们都得饿死,别说媳妇,连香火都断了”新媳妇吓得软瘫,连夜逃回娘家告知
父母。被母亲哄慰睡下,又从梦中惊醒,听见父亲和母亲正在说话:“与其让人家
杀了,不胜咱自家杀了吃”这女人吓得从炕上跳下来就疯了危言流语象乌鸦
的叫声样令人毛骨悚然。
当这场年馑刚刚注定要来的先年初冬,白鹿村在渭北以及在当地邻村熬活儿
的长工汉们纷纷回到自家屋里来,即使不大仁义的主家也都提前付给他们全年的工
价,让他们在离年终之前的二个多月就下工回家了,起码可以省下个人的口粮。
鹿三在街巷里看见这些提前下工回归的兄弟哥们就想到自己。在麦子断定不能出苗
以后,瞧着牲畜市场日渐下跌的行情,白嘉轩果决地卖掉了青骡和犍牛,只留下
匹骒马。这不算是多么聪明的举措,谁也能谋划得出来,头牛或匹骡子年间
吃下的精料豌豆和夫皮,也许可以换回五头牛和五匹骡子。除了粮食集集冒涨,
其余百物牲畜棉花木料布匹杂货以及土地天天往下跌价,女子订亲的聘金也跌过大
半。在可怕的饥荒年刚刚露出暴虐先兆的时候,各色粮食下就被推到至高无上的
权威地位,任何东西包括人本身都不得不俯首臣不得不跌价再跌价了。小麦无苗,
冬天不用上粪了;棉花旱死了,轧花机也甭招徕弹花主顾了;牲畜卖掉了,剩下
匹马浮不住个人专门喂养;整个个冬天和春天都将闲适无活儿,自己闲吃静坐
在人家屋里怎么好意思呢他深信白嘉轩绝不会象村中那些长工的主家那样打发他
提早下工,需得自己说话辞别而不能赖着主家来撵出门去。晚饭后,鹿三抹了抹嘴
巴点燃旱烟袋,爽声朗气他说:“嘉轩,我今黑回去呀。”白嘉轩平和地说:“回
你回喀有啥事你尽管办。今年冬里没啥紧活路喀”鹿三料定主家理会错了自己
的原意,就挑明了说:“我明日再不来咧”白嘉轩依然平和地说:“我刚才说了
嘛何止明日三天五天你尽管走。”鹿三更透彻他说:“从明日往后,我再不来
了我下工咧”白嘉轩这才从椅背上欠起身子:“那咋么了半路上你就走了不来
了离过年还远着哩嘛”仙草听见了也凑到桌边问:“三哥你犯了俺屋谁的心病
咧你倒是明说怎么能走哩”鹿三连忙解释:“地里也没啥活儿屋里也没啥活儿
了,我白吃闲坐着不自在喀”白嘉轩说:“你走了倒是自在了,可把不自在丢给
我了”鹿三愣怔下。臼嘉轩接着说:“为了省份口粮撵你出门,人会说我啥
话哩我心里能不自在吗”鹿三忙说:“不是这话是没活干了闲下,这谁都看
得见的事,不会胡说的。明年春上要是落下透雨地里活儿开场了,我不用你叫就来
了。”白嘉轩冷下脸说:“三哥你听着,从今往后你再甭提这个话有我吃的就有
你吃的,我吃稠的你吃稠,我吃稀的你吃稀;万有天断顿了揭不开锅了,咱弟
兄们出门要饭搭个伙结伴儿”鹿三咽了口唾液,粗大的喉圪节猛烈地滑动了
两下,没有话说了。白嘉轩随之轻俏地说:“没活儿干了你就歇着睡着,歇够了睡
腻了你就逛去浪去逢集了逛集没集时到人多的地方去说,耍纠方耍狼吃娃耍媳妇
跳井,说了耍了再歇再睡你甭瞪眼兄弟我不是给你撇凉腔是说正经话:天杀
人人不能自杀。年馑大心也就要放大。年馑大心要小了就更遭罪了。”鹿三觉得眼
里快要忍不住流泪,没有说话就转身出了院子进了马号。直到新年春节前的祭灶日
到来时,他又次下定决心,这回下了工明年再不来了,实在不能再进白家门白吃
闲坐了。
鹿三离开白家的前晚,孝文硬着头皮向父亲提出借粮,白嘉轩拒绝了。这件
事更深地刺激着鹿三。正月十五过,不见鹿三来上工,白嘉轩走进鹿三矮凌乱的
两问厦屋:“跟我走,三哥。甭说我,自你过年走了红马日夜叫唏,要你喂它哩
旁人添草拌料它不悦意吃喀”鹿三的喉圪塔又猛烈的滑动了两下,跟着白嘉轩回
到马号。
孝文硬着头皮进上房东屋,罗罗嗦嗦向奶奶白赵氏诉说,分家时父亲分给他
的粮食可以接上秋收,可是秋天绝收了,来年的麦子也没指望了,整个个冬天喝
稀糁子凑合到腊月,年是实在过不去了他哀告奶奶给父亲说句:“借些粮。”
白赵氏正想趁机教训下孙子,你看看你弄成啥光景了白嘉轩从对面的西屋已经
听见,大声说:“你就甭开这个口”白孝文再没说话就从奶奶的屋里退出来回到
前头门房。白赵氏对着西屋说:“你的心不是肉长的是滋水河里的石头”白嘉轩
走进门来:“妈,你明日把那俩碎崽娃了引到后头来。”
孝文向父亲借粮伤脸以后就把两亩水地卖掉了。白嘉轩得知这个消息后气得
吃不下饭,指令孝武把孝文叫到后院正厅来。孝武走进前院门房东屋说:“哥咱
爸叫你。”孝文仰躺在炕上只扭了下头:“我不去。”孝武端直站着:“咱爸叫
你你也不去”孝文说:“后院厅房我不去,再不去了。”孝武威胁说:“那让老
人求到你的门下”孝文猛然从炕上翻起身来跳到炕下:“你甭跟我耍威风谁爱
来不来我不稀罕我也没拿你啥没借你啥没欠着你的啥”孝武不动声色他说:“
哥你看你成了什么样子说话处事还象不象个兄长的”孝文正想说出更辛辣的话,
泄泄没借着粮食的怒气,也杀杀弟弟的神气。不料父亲在院子里喝斥:“孝文
你出来”孝文趿拉上棉窝走到院子,就看见漆黑的院庭里站着父亲的佝偻的形体。
白嘉轩劈头问:
“你把水地卖了”
“卖了。”
“卖给谁了”
“谁给钱多就卖给谁。”
“我听说卖给鹿子霖了”
“子霖叔有钱也有粮食,旁人买不起。”
“这地是在你爷手时置下的,你不能卖”
“眼下这地分给我是我的。我想活命就得换把粮食。”
“这二亩水地你卖了多少钱”
“正说着哩价官还没说死撂倒哩”
“你甭说了,这地你卖给我,我给你双价。”
“那不行,大丈夫出言驷马难追。你给我钱再多也不能收回
我的话了。”
黑暗里声啸响,白孝文应声个趔趄跌倒在地,父亲手中的拐杖抽击到他的
脸上,继之又砸到他的大腿上,白孝文却感到了种报复的舒畅,从地上缓缓悠悠
爬起来走进屋去,咣声插上门闩,把父亲和孝武冷晾在院子里。孝武挽扶劝慰着
父亲,走回后院厅房去了。孝文继续恢复仰躺在炕上的睡姿,条腿架在另条腿
上,对女人说:“好咧好咧从今往后再没有谁来管我了”
这年的春节新年是孝文所能记得的最暗淡无趣的个新年,白鹿原上远远近
近的大村小寨,听不到锣鼓听不见喧闹只零三碎四的几声炮响。正月初的晌午,
孝文到白鹿镇的馍铺里买了五个白生生的罐罐儿馍,蹲在馍铺的台阶上吃了向馍铺
掌柜讨了壶茶喝,算是自己给自己过了个年。孝文吃罢又挑了五个揣进怀里,绕
道白鹿村后巷朝村子东头走去。村巷里男男女女拖着孩子往祠堂汇集,饥荒之年也
不能少了给祖宗点柱香叩三个响头。孝文走进小娥的窑门嘘声嗔气地说:“妹子
年好,哥给你拜年来了”小娥正在案板上揉面团回过头说:“你心里想妹子了,
嘴里可说是给妹子拜年拜年,拿的啥礼物“你把哥的好心冤屈咧”孝文从怀里
掏出个又个点着红花的罐罐馍,摆到案板上说,“人家到饲堂拜祖宗哩全村
就剩下咱舍娃子天不收地不管,咱俩你拜我拜你过个团圆年”“这么说哥你坐火
炕上等着”小娥笑了,“妹子给你擀面浇臊子。臊子面香着哩等会儿再吃。”
孝文说:“我已经吃饱了。你先吃馍压压饥。咱先弄回哥想死你咧”“不成不
成我手上沾着面”小娥摇头。“又不用手”孝文把小娥抱离案板走向火炕
孝文对第次在小娥身上能够做到得心应手的事记忆难泯。那是要他挨过刺
刷抽打之后个半月的天后晌,第次走出街门就端直走进田小娥的窑洞。小娥
惊愣:“你大白天到我这儿来不怕人看见”白孝文说:“过去怕人看见现在
不怕了,谁爱看就看。”小娥这时候才回过神儿来问他伤势好了没有,捋起袖子看
他胳膊解开胸口儿看他的胸膊。孝文揽着她的腰凌空把她托起来放在炕上。动手解
她的偏襟纽扣儿:“哥在炕上躺了半个月啥不想,就门心思想着你这对白鹁鸽
儿。”小娥象蛇样紧紧缠抱着孝文,泪花婆娑口齿喃喃着:“好哥哩你到底伤得
咋个象况我不得见又不得问妹子心疼你都快要疯了小娥说着,突然
翻起身来,双手捧着孝文的脸颊,惊诧地问:“哥也你今日行了”孝文得意
地抹抹脖子上的细汗:“这下你再不笑话我是蜡做了矛子了吧”俩人被这个奇
异的变化鼓舞着走向欢乐的峰巅。自从破烂瓦窑开始直到被捆到祠堂槐树上示众,
他都无法克服解开裤带不行了勒上裤子又得行了的奇怪的痼疾,今天才第回在小
娥面前显示了自己的强大和雄健。小娥仍然解不开好奇:“过去到底咋么着是那个
怪样子今日个咋着下子就行了好了”孝文嘲笑说:“过去要脸就是那个怪样
子,而今不要脸了就是这个样子,不要脸了就象男人的样子了”太阳光从窑土坎
上移到树稍上,直到窑里完全黑暗下来,俩人都没有离开火炕,次又次走向欢
愉的峰巅,次又次从峰巅跌下舒悦折谷底,随之又酝酿着再次登峰造极
那时候白嘉轩正领着取水的村民走进峪口朝龙潭进行悲壮的进军
小娥从炕上下来勒好棉裤,在瓦盆里洗着手,回眸对躺在火炕上的孝文说:“
哥也今日个过年,你没忘妹子也没忘你,你给妹子送了五个罐罐儿馍,你猜妹子给
你留着啥好的”孝文不在乎他说:“肉包子肉九子躁子面不是不稀罕我就稀
罕捉你那对儿白鹁鸽儿”小娥说:“保你稀罕搁平常我不给你,今日个过年
才叫你享回福你等着,等我擀好面,咱俩吃了长寿面再给你。”孝文骨碌
从炕上跳下来,精光着身子抱住小娥,冻得直抖:“你倒说得我躺不住了,快拿出
来让我看是啥好玩艺儿”小娥无奈又爬上炕,从窑窝里摸出杆烟枪来说:“你
今日个尝口,保准过个好